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我此时虽仍是三岁半的小豆丁,记性却是极好,尤其是对玄夙哥哥。每每在十里桃花林,坐到那秋千架上时,我便能想起初见玄夙哥哥的场景,寸寸桃花剪影里映出那个眉目清俊的少年。
那匆匆一面,便教我心神荡漾了许久。
我花了一个晚上想着如何称呼那个玄衣少年,赵国哥哥?似乎一点也不亲切。弈璟哥哥?弈璟哥哥,叫着倒是挺拗口的。璟哥哥?也似乎有些牵强。
于是,玄夙哥哥的名字便深深印刻在我心里。
我常常跑到他所住的沉香殿,搬着小凳子站着,伏在窗口上偷偷望他,直到他身边的宫人将窗户紧紧关上我才走。
刚开始时是有许多宫人在旁边叮嘱着我莫要爬凳子莫要待在窗台,危险小心等等,我自然是不以为意,久久觉得玄夙哥哥性喜安静,总是这样多的人围在沉香殿外似乎不好。于是我将他们都遣了走,莫要扰了我的玄夙哥哥。
久而久之,那些宫女太监也对我此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,只是仿佛玄夙哥哥对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,从不好好瞧我一瞧。每当我在沉香殿外时,总是朝里面喊上两声“玄夙哥哥”。可他身边的伯伯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我怒目圆瞪之下紧紧关了窗户,我总是这样几次落了个空。
一日我学了乖,从落梅姑姑那要了两壶刚酿的桃花酒,搁在沉香殿的窗台上,然后望着里面那个一如既往在看书的少年,笑着喊道:“玄夙哥哥!珩儿带了两壶极好喝的桃花酒,你出来吧!”
“玄夙哥哥!快出来吧!”
“玄夙哥哥!”
……
服侍玄夙哥哥的伯伯走来,笑得极委屈而牵强,道:“宁珩公主啊,太子让您拿回去,也请您以后不要再来了。”
我撇一撇嘴道:“玄夙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喝桃花酒啊。”
那伯伯微微一怔,颔首笑道:“是的,太子从不饮酒,尤其对桃花过敏。”
“过敏是什么东西?”
“额……太子的体质,总之是不宜饮桃花酒的,公主回去吧。”
“这样啊,那我明日再来吧。”我仍是开心地从凳子上下来,仰着脖子笑道:“大伯伯,我明日带好吃的给玄夙哥哥!”
我原是想,既然我都带了好吃的来,玄夙哥哥又岂会驳了我的面子,忍心赶我走呢。
于是次日,我教落梅姑姑赶制了许多我极爱的点心,一一摆在沉香阁的窗口。玄夙哥哥正背对着我在案前翻书,他总是有许多书要看。
我朝里面喊道:“玄夙哥哥!今日我给你带了马蹄糕,水晶桂花糕,糖炒栗子,冰糖核桃,蜜饯金枣……”
“宁珩公主,太子不喜欢吃甜食点心,您拿回去吧。”又是那个伯伯苦口婆心地劝我。
我冲里面直跺脚,又道:“玄夙哥哥你出来见一见我吧!”
踩着的小凳子摇摇晃晃两下,吓得我心里直打颤,我对那伯伯道:“玄夙哥哥为何不愿见我呢?他是生病了么?”
他淡淡含笑与我低声道:“太子……不是不愿见公主,只是,他谁也不愿见啊。”
我道:“人人见了阿珩都会很开心的,玄夙哥哥不开心么?”我低低望着面前这几盘点心道:“这些都是阿珩最爱吃的东西,为什么玄夙哥哥就是不愿看一眼呢?”
“额……”那伯伯也似乎寻不到理由来答我,只有道:“太子原本便如此,公主还是回去吧,这些点心公主自个儿带回去慢慢吃吧。”
我如一只受伤的小鸟一般脆弱,撑着下颔在窗台上静默了好一会,想不通玄夙哥哥为何不理我,只得自个回去了。
一转头却忘了自己本是踩在板凳上的,“啊”一声便直直摔到地上,我如往日惯常,登时大哭起来,声音响彻了整个御花园。
瞬时间大群宫女拥嚷着跑过来,母后身边的采儿在耳畔直喊:“我的小姑奶奶!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啊!”
我抹了眼泪,却欣然发现玄夙哥哥竟站在我面前。
顾不得哭成小花脸的模样,我一脸欣喜道:“玄夙哥哥终于肯见我了!”
他表情淡淡,弯下身将我扶起,眉头间透着一丝冷峻,道:“宁珩公主,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我哪里肯罢休,又冲他嚎了几声,抱住他裤腿死死不放,口中念念:“玄夙哥哥不要赶阿珩走……”
许久我竟发现他眼中微微有一丝疑虑,更似是,一丝动容,仿佛沉寂了千年的冰雪忽照见了一日明媚的春光暖日,融化了一角冷硬的冰冻。
他嘴角忽有一瞬微妙的上扬,在我仿佛没有察觉出的时候。
自此,我再也不用攀道窗口偷偷望他,只因江伯日日都会特意为我留着门。我偶尔在沉香殿耽搁许久,看玄夙哥哥看书的模样,和他练剑的模样。
他常常对我不理不睬,仿佛我只是一个搁置许久的花瓶。但偶尔朝他吼上几嗓子,他亦会转身对我淡淡一笑。
有次我问他:“玄夙哥哥见到阿珩开心么?”
然后他轻咳一声:“还不错。”
我又问:“那玄夙哥哥喜欢阿珩么?”
尽管他那个时候没有回答我,只是颇有不以为意之色,他的眼神是那样骄傲、冷漠,还有轻狂。
我心里仍是满足,但带着些许的惆怅。
“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今日何日兮,得与王子同舟。蒙羞被好兮,不訾诟耻。心几顽而不绝兮……得知王子……山有木兮木有枝……心悦君兮君不知……”
我悠悠然唱起这支曲子,眼角洋溢着盈盈的笑意,想了想道:“今日何日,得知王子,呵呵呵,玄夙哥哥也是王子么?”
玄夙哥哥的冰冷雪白的脸颊似乎添了一缕微微的红润,在我细腻柔软的声音下,仿佛御花园淡淡的桃花的颜色。
我望向他道:“玄夙哥哥从不与宫女们玩,也不与阿珩的哥哥玩,那为何会喜欢和阿珩一起玩呢?”
他仰仰头看看晴空万里无云,淡淡一笑:“如果注定你日日都要来沉香阁,而我会忍受这整整三年,不日从今日起与你一起好好玩,如此一来你也不会日日吵吵闹闹了。”
我抿抿嘴一笑,我在玄夙哥哥心里果然是最难得的。
傍晚时分,落梅姑姑带着我去聆乐轩与母后一同用膳。彼时乐司的十二位伶人正在练着母后刚作的那曲《棹歌引》,丝竹之声不绝于耳,我亦是目不转睛地瞧着。
这些伶人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女孩,却是在民间精挑细选出来方能进宫中乐司的,其精细程度丝毫不亚于朝廷科举考试。
而我的母后,是这世间琴技最好的女子,更远远在这些伶人之上。
母后琴艺冠绝天下,总爱弹着凤藻宫那一把紫檀木筝,是从前父皇托了天下第一琴匠费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做成,其声空灵如幽谷山泉,柔和如三月春风,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,玄聆韵。
母后是性子如水一般柔静的女子,最喜拣午后静谧温暖的时候,抑或是深夜寂静无声之时,拿出那把琴来静静弹唱。一身软罗轻纱曳地粉碧裙,华丽却清雅。指尖缓缓流淌下细腻空灵的曲调,如云间飞鸾悠然一声清脆的和鸣,又像是空谷中清逸幽然的泉水在石上细细地抚摸。
像她的名字一样,清音,清音,尹清音……
父皇最爱的,兴许便是她弹琴时的模样。父皇后宫三千佳人,却独独对母后一人是自始至终的疼惜怜爱。
而我似乎永远及不上母后宁静雍容的气质,只因我与生俱来尖尖脆脆适合唱曲也尤其适合哭喊的嗓子,还有从娘胎里带来的腿脚上良好的弹跳力与好动性,便决定了我只能在安静优雅的路上愈行愈远。
我好生求了母后许久,她也不愿教我这《棹歌引》,只说是女子钦慕暗恋情郎的曲子,我年纪甚小,唱着不合适。而我却暗藏了私心,只想练好了曲子回头给玄夙哥哥唱去,他定然是十分欢喜的。
于是偷偷唤了乐司的弄月姐姐,要了《棹歌引》的曲词和谱子,虽有许多看不懂的,便也自己躲在屋里琢磨。何况这曲子我听过许多遍,即使唱不全,大致也能完整哼出来了。
却在一日晚上,自己在被窝里偷偷地唱,母后正巧来莹欢殿看我,不小心被她听到了。
她轻叹一声,只嗔我道:“又在偷偷唱这些曲儿了,好好的书不念,你可知这些曲子都是给那些王公贵族娱乐消遣来的,岂能登书香门第大雅之堂?”
我撸着她的手,撒娇道:“母后作的曲子阿珩都要会唱,不然岂非辜负了母后一番心意?再说了,母后精通音律谁人不知,母后写的词儿也好,怎么登不上大雅之堂?阿珩还真不知北夏有谁敢说母后的曲子不好的呢!”
母后刮了刮我的鼻子,旋即笑道:“尽说歪理儿,好好睡着吧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