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不觉走了许久，我望见崇明宫外新建的园子里一片粉红，竟是一簇簇开的正艳的桃花。
在我病卧于床时，深冬已过，料峭春寒也已去了两日，满园秀丽的桃花恰似濡湿一江春水，缠绵如丝绸，浮动如灿霞，虽不及当日北夏宫廷十里桃花的盛大之景，却也大有桃花笑春风之感。
不曾想到弈璟下了这样的心思，我欣喜万分地走去望花，“宁珩园”三字倏然映入眼帘，不禁心中一漾。
当年的宁珩。
当年的玄夙。
正欲向园子深处走去，却听身后娇怯怯一声轻唤：“姐姐——”
我心中微微一颤，猛然回过头，却见少女亭亭玉立在我身后，淡紫色罗裙银丝系带束腰，水青色薄纱长裙曳地，头上束着高高挺挺的美人髻，斜簪一支垂珠却月钗，气若幽兰，眸若云霞。
我怔怔地望了她许久，才溢出一丝清浅的笑意，还有深藏在心里许久的惊喜，仍有些微微颤抖的声音道：“锦瑟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锦瑟淡淡一笑，眼中竟有晶莹的泪光，道：“姐姐身子都好了么？伤口可还痛了？在这宫中过的可还好？”
她一连问了许多，皆是这许多日子里对我的深深牵挂，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了，只轻道一句：“都好了……”
侧眸时却见六爷负手而立，在锦瑟身后，仍是清朗俊逸的模样。锦瑟见我望他，旋即面色飞红，羞涩地垂下了头，如一朵娇羞的桃花。
我才想起重伤后求了弈璟，将锦瑟许给六爷作妃，弈璟果真答应了我，如今锦瑟才可进宫来看望我啊。
我感激地望着六爷，只想道一句“多谢”，我知晓他心中的苦，深宫如海入梦，困着的是深爱却不得在一起的人，他却能为我将锦瑟照顾得这样好……
六爷淡淡抬眸，舒朗一笑道：“本来大婚后还不曾入宫，想着今日天气极好，恰逢璃贵人身子也好了，便带锦妃来宫中向皇兄与太后请安，也顺便看看璃贵人。”
我握紧了锦瑟的手，才发现她手冰凉得像冬日里刚解冻的水，人更轻薄得如风筝线摇摇坠坠，才劝慰她道：“既然要见太后，也是姐姐与你一同去，不必害怕。”
“嗯。”锦瑟声若寒蝉一般微小。
我从不见她有今日这般紧张。但这毕竟是宫里，我也不知她从前的身份可会给她带来麻烦与不堪，只能尽自己所能，让她能安心一点。
去了延禧宫才见凌妃也在，我心中不由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。弯身便向太后恭敬施礼道：“太后万福，凌妃娘娘万福。”
太后慈祥笑道：“你躺了一月有余总算好了些，近日来若还是不适，也不必拘礼了。这次遇刺之事哀家还是要感谢你的，你救驾有功，哀家正与帝君商量着将你的品阶升一升呢。”
凌妃在一旁轻笑出声：“是呢，璃妹妹如今还是贵人，可不正要升一升？”
我正色道：“多谢太后，嫔妾不敢居功，太后久居佛堂为我赵国祈福，君上福泽深厚，自然是受到上天庇佑的。”
太后敛了敛笑意，旋即道：“给璃贵人赐座吧。”
我恭谨道：“多谢太后。”
凌妃也不再取笑我，转了头朝我身后望了望，又露出明媚艳丽的笑颜：“我当是谁这样无礼，这便进来了，原来是六哥带了新嫂嫂来了！”
六爷正携锦瑟从殿外进来，二人皆朝太后俯身一跪。六爷目光如水，神色清朗蓬勃，正像新婚之人一般润色，而锦瑟却似受惊的鸟雀，惶惶不知所措，但眼神清澈坚定。
六爷微微致礼，笑道：“太后金安。今日琛带了锦妃来拜见您。”
锦瑟镇定了心绪，朝堂上莞尔一笑，恭敬道：“嫔妾给太后、凌妃娘娘请安，太后万福，凌妃娘娘万福。”
太后仔细瞧了瞧锦瑟，嘴角似有笑意，又若有若无，只淡淡问了一句：“你是璃贵人的妹妹？”
锦瑟道：“是。”
凌妃慢条斯理地呡了呡茶，面上似有不悦轻蔑之色：“果然是民间来的乡野丫头，不规不矩，不懂得答太后话时要说一句‘回太后’么？”
我不禁眉头皱了皱，凌妃果真存心刁难，这样微小的细节竟要与锦瑟为难，竟是暗暗讽刺我出身卑微，又来为难锦瑟，算是把对我的仇怨皆放在锦瑟身上了。
锦瑟还未语，却听六爷慵懒一笑，眼中尽是云淡风轻般的怡然，向凌妃道：“多日不见，娘娘还是一样爱说笑，可别为难本王新纳的侧妃才是。”
凌妃眸光有些许暗淡，但很快便淹没在妩媚多姿的笑意之中，仍旧悠悠然品着手里的茶。
太后也不与凌妃续话，只又肃声问：“你既是璃贵人的妹妹，应当是北夏人了，却又为何在我赵国坊间为歌女，待在金玉坊那样的地方呢？更何况，璃贵人从前是北夏秀女，如今已是贵人的身份，你为何还待在歌舞坊不出来呢？”
锦瑟一时言语梗塞，不知该如何回答，小女孩微妙的心思怎能说与外人听？更何况，坐在堂上正问她话的人是太后啊。
我心里也暗暗一沉，捏了一把冷汗。却忘了太后这样出身大家贵族的女子，自然也是喜爱端庄娴静、出身又好的女子，锦瑟曾在金玉坊作歌女舞女，想必是十分入不得她的眼。
凌妃听了太后这话，立时眼中得意，讥诮道：“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，有几个身子是干干净净的？璃贵人如何不为她考虑考虑？到如今那般光景时才教君上表格赐婚，若你不曾受伤，便放任妹妹不管，教她这一生都待在歌舞坊么？璃妹妹的心本宫还真是捉摸不透呢。”
锦瑟咬咬唇，许久才颤颤道：“嫔妾当时……也是为人所迫……”
我心中正咯噔着，却见六爷朗声一笑，低眸望了一眼惴惴不安的锦瑟，又抬眼向凌妃哂笑，冷冷道：“当日锦瑟的处境，想必凌妃的姐姐雁姑娘比谁都清楚，若论这身子干不干净，凌妃岂不将雁姑娘也搭进去了？更何况雁姑娘可是坊主呢。”
凌妃顿时哑口无言，嘴角露出一丝尖酸的冷意，几乎想着向太后求助，却无奈雁西泠的的确确是她的干姐姐。
凌朝天收下一个歌舞坊的坊主为干女儿，不知意欲何为。以他在朝中的权势，如何看得上一个民间歌女？不过，太后既是他的亲妹妹，想必是知晓的了。
太后拂了拂手，微微叹道：“罢了罢了，如今帝君给了你安南王侧妃的身份，已经是极大的殊荣了，前朝也不曾开此先例，以你的出身，便是作侍妾、侍婢也是难得，更何况是侧妃。日后你千万温和大方、贤惠得体，方能堵住王府内外悠悠之口，你可明白？”
锦瑟眼中泫然有泪，却只能紧紧忍着，目光坚定如刻，几乎是一字一顿道：“嫔妾……谨遵太后教诲！”
锦瑟在金玉坊的日子仿佛成为她心中深深的痛，她一向是如此坚强执着的女子，却恍若在太后与凌妃面前将这一抹最后的执念抹杀殆尽。
走在六爷身后时，我却依然看到她如从前一般清丽的笑靥。锦瑟不是名花，亦没有倾国的容颜，却恰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，在风雨之中仍旧婷婷而立，白璧无瑕。
残花零落凄凄舞，庭院娥眉苦。情别景绕风来，怎奈痴心难了泪涟腮。
温柔几许缘何散，爱恨声声怨。曲终悲寂断人肠，愿化英台冢上彩蝶扬。
一念执着，也不过是如此了，我已不知她爱六爷到如此地步！六爷仿佛对她也算好的，在太后与凌妃面前也是极力维护锦瑟。
在宫中时，我从未见过六爷与皇后云嫣有过片刻的交集，只是这样刻骨的相思，如何能瞬间化作过眼云烟，淡化于心中呢？
六爷眼中仍是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清浅飘逸，恍若将红尘俗世皆止于心扉、掩于眸底，神色静怡得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寂寥与悲愁。这个被天下那样多的女子为之倾倒沉迷的男子，亦让天下几个女子为之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男子，总是如此倜傥，如此逸然。
六爷脚步顿了顿，回眸淡然道：“你姐妹二人想必有体己话说，琛这会子去望望皇兄。”
我温然轻轻一笑：“多谢六爷。”
六爷走了没几步，锦瑟已在他高大的背影中凝视许久，看到他青白色长袍在风中飘摇下去，直到那背影愈发暗淡走远，消失在宁珩园粉色的花海里，变成一抹萧条而触不可及的虚幻。
我心中微微一动，眸光渐渐从她面容上游移开来，淡淡问道：“锦瑟，你如今快乐么？六爷他……待你好么？”
“啊？”她方才回过神来望向我。
我心里一沉，叹一口气道：“姐姐没问过你当时心境如何，只当自己快死了，没人照顾你，才出此下策，去求了君上，你怪姐姐擅自为你做主么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