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大清早,我仍睡得蒙蒙,只听外头好一番吵闹声。
却是青芜在外头气声道:“真是活见鬼,近日总有人见了我撒腿就跑,我有那么可怕么?方才去司膳司给娘娘取些燕窝,路上惠儿见了我也不打声招呼,便匆匆忙忙跑了,究竟如何一回事?”
喜子捏着细长的声音笑道:“想必是见我们青芜姑娘生的这般俊俏,人人见了都自愧不如,才慌忙逃走了,呵呵呵……”
用早膳时,青芜脸上仍不爽快。却见昕儿寂寂不语,却有难色,又欲说不能的样子,我向她道:“你可是知道缘由?”
“啊?”她低声一惊,显然知道我在问什么,又轻弱道:“奴婢……不知当不当讲。”
我更疑了,见她犹豫不决,直声道:“你只说便是,有什么可顾忌的。”
昕儿颤颤巍巍道:“奴婢昨儿听到他们私下里谈话,说……如见了娘娘不避而远之,招惹了娘娘及娘娘下面的人,总有一日,便大祸临头的。”
青芜一声没好气,道:“是谁在外头嚼舌根,不怕把舌头嚼断吗?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!”
我冷笑一声,如今宫中的人竟都是如此看我!
我猛然想起,当日万佛堂前死在我跟前的张良人,毓秀宫自裁的沈斓衣,被杖毙的凌妃的丫鬟鸣萱,如今又因我被打入冷宫的许意衫……她们一个接一个在我面前落难。
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将我推进一个个漩涡之中,我却无力抵抗。终而,我幸生,她们却不幸存。我此时春风得意,她们却惨不堪言、命比纸薄。我本无意争宠,不过尘世间一痴女子而已。然而,我似乎却亲手助长了这一切的变数。
因此,我在他人眼里,竟是如此可怕的女人。
青烟微微盯了我半刻,目光凝滞而沉重,见我不语,道:“娘娘莫与她们计较,旁人不懂,说到几句也就算了,娘娘别往心里去,反倒坏了自己的心情。”
我若无其事道:“用过早膳陪我去一趟翠羽宫吧,我去看看庄姐姐。”
“是。”青烟仍蹙着眉,生怕我心里不痛快。
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,外面的人个个说道着,我又岂能视若无睹?心中自然不悦的,可我此时若真生气,岂不又教人找了茬子?反倒是如此充耳不闻,日子久了,谣言自己会平息,我也无需操心了。
行至青姬园时,我又忍不住多瞧了几眼。弈璟待她是真好,殿外也总是多了些雅致葱茏,连青姬园这样好的地方也日日在她身边。
我眼里不禁有些酸涩,庄墨染也是个好女人。她与我一起分享着弈璟盛大华丽的承宠,每每想至如此,我的心便揪成一团,弈璟的心里总有一处是属于她的。不然,为何许贵人落水那次,是弈璟让人去找的她来为我作证?
我苦笑,唏嘘两声,又径步进了翠羽宫。
庄贵人正同侍女一道,熏煮着采集的梅花瓣。翠羽宫,永远是合着时宜的淡淡花香,就如她清丽透明的性子一般,澄澈而淡雅。她微微俯着身子,几绺青丝散于胸前,温润如水的身姿,仿佛一朵清秀的荷花立于水波之上,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
“庄姐姐。”我低声喊她。
她听到了我的声音,抬起头来看我,脸上绽开淡淡的笑颜,道:“原来是璃儿,坐吧。”
“嗯。”我寻了茶几前一个不靠窗棂的椅子坐下,才不算觉得冷。她一声“璃儿”,让我心中骤然一暖,以往只听弈璟这般叫过。
我悠悠笑道:“姐姐为何这般悠闲,自己亲手煮梅,倒是会享受呢。”
她放下手里的活儿,拿了丝巾擦手,一边道:“以前在温将军府中,我便做这些,如今到了宫里,也闲不下来。倒是听说,用蜂蜜兑了梅花煮的茶,再铺上热牛奶,味道极好,今日便自己试试。”
我笑问:“当真?”
她道:“自然。等做好了送去给你尝尝。”
我一手撑着下巴,凝视她一会,道:“庄姐姐真好。我今日来是谢谢你的——前几日若不是你相救,恐怕今日被打入冷宫的就是璃儿了。却不知,当日那青姬园的宫女为何为璃儿作假证呢?是姐姐教的么?”
她微微一怔,又湛然道:“我有何功?不过是应了君上的话罢了。刚见许贵人吵闹着落水失子,又于你不利,君上自己不好直说,便差了人找到我这来了。你的事,君上很上心呢。”
我的弈璟,真好。
他待我的好,是比旁人多许多的好。
我抿了口茶水,心中十分欣喜,却不敢在庄贵人前展露,只能暗暗放在心里。
“只是,璃儿,你不知道,我帮你也是为了君上。”她浅浅一笑,像风中绽放的一朵小小的,却惊艳的梅花。
“你快乐,他心里便快乐,你若不快,他也不舒服。你不痛快,他自会竭力帮你解决了那些不痛快……而我,只能做些自己能做的,好让他心里快乐些。”她眉梢掠过一丝苦涩,那样迷离孤单的眼神,是我从未见过的。
原来,她这么爱他,愿意为他做任何事。难道,她对我的好,也算一种爱屋及乌么?她的爱情雍容端庄,却不似其他帝妃勾心斗角,唯恐别人快活。如此,是我低估了女子的宽容大方了。
然而。我对爱不也是十分吝啬的么?
许久,她的面容又恢复以往的沉静柔和,我淡淡笑道:“总之,还是要多谢姐姐的,只是……璃儿没想到,姐姐对君上的爱竟如此之深,璃儿也自惭形秽了。”
她摆摆手,目光如水潋滟,含笑如初,道:“君上的心性,我到底是知道一些的。他厌弃的女子,从不会多看一眼。他待人,总是一副桀骜不驯,或是淡淡。从璃儿出了冷宫,我便知道,他心里是喜欢你的。”
殿内熏炉中青烟缓缓升起,是清淡舒雅的梅花香,仿佛置身于沁香的梅林,让人的每一寸筋骨都舒展开,明净如水。
她微微启唇,转了话题,又道:“璃儿可知凌家出了些事?”
“凌家?”是凌妃么?我摇摇头。
她轻叹一声,娓娓道:“前几日御史大夫徐先龄大人参了礼部侍郎罗廷轩一本,告他私下里卖官鬻爵,这么些年不知搜刮了多少油水,还有拐卖少女小孩等等几宗大罪,查得也八九不离十了。若经证实确有这些事,恐怕罗大人性命堪忧了。”
我惊疑不解,听她口风知道事态严重,只问道:“这位罗大人与凌家有何关联呢?”
原是我来宫中时日不长,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,听她解释道:“璃儿可知凌家还有一位大小姐,凌朝天大人的嫡长女,凌妃的长姐?”
我颔首道:“我似听闻凌妃是三小姐,她兄长是凌少乾,如今的光禄大夫,却不知上头还有一位大小姐。”
她道:“凌家大小姐名叫凌樱,正是这位罗大人的妻子啊。”
我幡然醒悟过来,原来罗廷轩正是凌朝天的女婿。我猛然想到那日徐先龄徐大人进崇明宫见弈璟,想来正是为了罗廷轩卖官一事。
徐先龄是四爷的人,他控告罗廷轩想必也正是四爷的主意。若罗廷轩一倒台,凌朝天便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。
凌朝天不是个好对付的人,他能坐稳今日之高位,想必行事一向谨慎,怎会轻易教人抓住了把柄,让这些卖官、拐卖少女的隐蔽之事猛然浮出水面,这背地里自然是下了极大的功夫的。
四爷打击凌家的计划一步步在运行,也一步步有了成效。
我淡淡一笑,道:“如今罗大人下了狱,想必这位凌大小姐此刻十分心急火燎了吧。”
她微微蹙眉,眼中有一丝怜惜,道:“我听说昨日凌樱回凌府,求她父亲帮忙周转,看看能否保他夫君一命。可此时凌朝天巴不得将这些事情全瞥了干净,哪里有闲情去为他女婿打点呢?那凌大小姐登时将身子撞在刀刃上,以死相逼,也不知现今如何了。”
我猛然一惊,身子战栗不已,直出冷汗。心中暗暗叹道,凌朝天老奸巨猾,独善其身,却寒了她女儿的心啊。
“这世上的女子,哪一个不心疼自己的丈夫呢?”墨染眼中拂过一丝忧色,“我虽未见过这位凌小姐,却深觉她心中的坚定刚毅,她爱夫君至此,我心里也是敬佩的。”
这样的女子,恰恰是世间少有的胆色和执着的深情,让我很难把凌妃的骄横跋扈与之相较。
墨染敬佩,我心中亦是。
经此一事,凌家必然掀起轩然大波,我虽不知罗廷轩犯事,凌朝天心中可知晓,但两者必然是逃不了干系的。不过,凌朝天不是舍己为人的人。他此时若向弈璟求情,必定会牵连自身安危,反落得吃力不讨好。
他待自己的女儿也是如此狠决,更何况是女婿呢?
回到流心殿已是巳时多,快要用午膳的时候了。我心中悒郁吃不下东西,忽瞥见书案上平放着的那卷佛经,倏然想起凌朝天上面还有太后,太后亦是凌家的人啊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