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听雨轩时，众人依旧安静地看这一出著名的《汉宫秋》。望到台上时，竟发现云破月早已装扮好，正清音演唱着王昭君出塞之前，与汉元帝道别的那场戏。

我不得不惊讶于他换衣服的速度，还有绝妙的演技。

云破月泪雨涟涟，不忍离分：“妾既蒙陛下厚恩，当效一死，以报陛下。妾情愿和番，得息刀兵，亦可留名青史。但妾与陛下闱房之情，怎生抛舍也！”

元帝也哀声唱道：“我可知舍不的卿哩！”

而后又是一声楚楚：“妾身这一去，虽为国家大计，争奈舍不的陛下！”

我苦笑，就在方才，我已经历过一场生死存亡，下一刻，却能在此安然听曲。而云破月，方才正与帝君的妃子巫山云雨，此刻竟也安然站在台上演一场苦情大戏？

唯独心中焦躁难安的，便只有我身后满面愁容、心惊胆战的许美人吧。

青烟见我一脸惆怅，远没有方才去时那般欢悦，低低问道：“娘娘这是怎么了？可见着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？”

我勉强挤出一丝笑，道：“只是身体有些不适，不碍事的。”

座前太后听了，转过头来对我安详道：“璃贵人既然身体不适，也不必硬撑着，今日天也冷，莫要为看个戏伤了自个儿身子，今日可先回去了。”

我起身作了一揖，恭谨道：“多谢太后关心，嫔妾先行告退。”

紫曦呆呆地望了我一眼，又和颜悦色道：“青烟青芜快扶姐姐回去吧，姐姐若是舍不得丢下这台戏，先回去好生养着身子，回去紫曦讲给你听便是。”

我柔声应了一句。

却见凌妃一脸藐视地看了紫曦一眼，高傲华美的肌颜上露出不屑的神色，她一声娇哼，笑道：“璃贵人与曦美人姐妹情深，真是羡煞旁人啊。”

我淡淡道：“凌妃娘娘谬赞。后宫中自家姐妹，自然是须以诚相待，互相扶持。嫔妾等入宫较晚，资历尚浅，凌妃娘娘不也是把嫔妾当作妹妹看待的么？”

鼓足了勇气，才道出了这么一句大快人心的话。

凌妃仍是不改一脸笑意，只不过恰恰转变成了冷笑：“这个自然。本宫一向视诸位妹妹如自家亲姐妹一般。几日不见，璃妹妹口齿也变得愈发伶俐了许多。若是身子不适，就快些回去歇着吧，免得君上见了心疼。”

我亦回礼道：“多谢娘娘关怀。”

离开之前，我仍是禁不住再往台上看了一眼。王昭君一身红装，嫁衣如火，涕泗横流。眉间一点梅花犹是动人，恍若残阳泣血，血泪和唱。

妾身王昭君，自从选入宫中，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，送入冷宫；甫能得蒙恩幸，又被他献与番王形像。今拥兵来索，待不去，又怕江山有失；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。这一去，胡地风霜，怎生消受也！自古道：红颜胜人多薄命，莫怨春风当自嗟。

我轻浮起一丝冷笑，真乃绝世名伶，不过是欺骗世人的一副假面具罢了。

兜兜转转出了溢香园时，才发现溢香园原是如此静僻，听雨轩都已少有人来，园内几十间的别院又是何等的荒凉。

不愧是个偷情的好地方。

许美人与云破月的关系我到底是猜不透。以宫中众人的反应，云破月应该是第一次进宫。若非熟识，他们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？若是情人，那云破月为何走得干干净净，不顾一眼，就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样？

这世上的人为何总是捉摸不透，我苦笑。

走了一会，才发觉青芜正挽着我的手，我不禁问了一句：“你从前可曾听过这位破月公子？”

话语刚落，我才感觉自己这个问题略显多余了。连临荷县这样的偏僻小县城，都可以将“破月公子”的名号传得家喻户晓、人尽皆知，青芜身在皇宫多年，又岂会不知？

青芜含笑道：“破月公子在赵国名声很响的。奴婢今日也是头一次看他的戏，果真是名不虚传呢。一个男子的容貌却能比女子还要美，真是奇了。”

刚踏进清河门时，却听到身后一声冷冷的呼唤：“孟璃月，你站住！”

回首一看，却是许美人。

我早该知道她会来找我，只是，她未免太心急了一些。

“不知许美人前来找本宫，有何事？”我淡淡一笑，虽知她要来，嘴上却不得不问这么一句客气话。她鲁莽前来，我一句“本宫”，正好提醒了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。

她看了一眼我身边的青烟和青芜，我会意，转身对她二人道：“许美人想必有事与我相聊，你们先回去吧。”

青烟和青芜两两相望一眼，明白了我的意思，却见许美人气势汹汹的模样，心里有些迟疑。

我抿了抿嘴，吩咐道：“回去帮我留意着惜春苑的梅花可曾开了，千万仔细着。退下吧。”

二人这才走了。

清河门只剩我与许美人，风寒刺骨，屡屡从耳边刮过都生生的疼。

许美人面容有些憔悴，回想起当日五位秀女在仙林池的那一场水袖流仙舞，那时的红衣女子是何等耀眼的风华。

她独自在回廊上一遍一遍，倔强地练习着冗杂的舞姿，曾欣喜地告诉我们她远远地看到了一眼赵国帝君，她也曾笑语盈盈，也曾风姿绰约。可如今，她的眼里我仿佛只看到怨怼，恨意，还有一丝丝的凄凉。

我恍惚记得弈璟曾去过她的漱玉轩一两次，便再也不曾涉足。

我见她迟迟未说话，便道：“许美人有何事要单独见本宫？”

她紧紧喘了一口气，似乎是在镇定心绪，然而身子却不住地微微颤抖，我一问，她更是紧张不宁，才冷冷道：“今日之事，是我投怀送抱，无关破月公子，你若是想对付我，只冲我一人来便可！”

我心中更是惊疑，宁可舍弃自己，也要为云破月辩护，她心里存着的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？

我沉默片刻，道：“本宫不知你与云破月的关系，你既身为帝君妃子，便要守宫中的规矩，本宫乃好言相劝。你并未与本宫为敌，本宫也不会去对付你。至于云破月，若是有幸再见，本宫也懒得再翻今日这笔旧账。”

她仰天苦笑，“我在这宫里，还能信谁？你今日抓住了我的把柄，来日必当报复，不过，孟璃月——”

她冷眼盯着我，眼神凌厉得似乎要杀我而后快，她咬牙一字一句道：“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。”

“陵桓王万福金安。”远远从清河门外走近一个熟悉的身影，我立刻从容请安。

许美人见我如此，也立即终止了与我的谈话，见四爷缓缓走来，忙躬身作揖。

“璃贵人请起。”他默默一句话，听不出半点情绪。

四爷看了一眼的身边的女子，寒风吹得发丝有些凌乱，但依然能看出并非普通宫女的身份。四爷浅笑，一声散漫道：“本王若是没有猜错，这位想必就是许美人了。”

许美人神色仍有些慌张，微微颔首道：“嫔妾见过四王爷。”

“本王许久不见璃贵人了。”四爷唇角轻翘，在我看来这样淡淡的微笑却愈显疏离漠然。

我抬眸望去，四爷仍是安然温和的模样，淡淡的笑意停滞在唇边，风吹不散。

四爷于我，仿佛是十一月的初雪里，融进了一滴晶莹的血珠，让那一地冰冷的纯白瞬时接纳了融融的暖意，那点绚丽的殷红循着堆雪的踪迹，深深地蜿蜒着融入进去，片刻便消散在苍茫之中。

我原以为那滴绮丽耀眼的红，会在大地上细细密密地燃烧开来，绽放得华丽如火，却不曾想它消失得也如此奔逸绝尘。

许久，这些情绪才化作一抹浮华不透的笑意，“嫔妾也许久不曾见王爷了。不知王爷今日入宫，所为何事？”

四爷神色和爽，朗然一笑：“今日进宫来陪皇兄下了两局棋。只是想来许久不曾涉足这宫里，便到处走走，试看能否遇到故人，聊上几句。”

提及“故人”二字时，四爷眼里似乎泛出一丝光芒，而后又一笑掩之，扫过我与许美人道：“今日太后寿辰，此时两位娘娘应该在听雨轩才是。破月公子名闻天下，二位想必也见识过了。却如何来了此处？”

许美人脸色瞬变，想是提及破月公子，心中慌乱，便立马对我和四爷作了一揖，道：“嫔妾身子有些不适，这便回了，还请王爷恕嫔妾失礼。嫔妾告退。”

四爷“唔”了一声应允了，许美人也匆匆离去。

气氛变得有些尴尬。

四爷仍是神采奕奕，目若朗星，神情一如往日温文儒雅，谦谦君子，“璃贵人可否陪本王四处走走？”

我淡淡一哂，微微整理了衣襟，缓缓道：“宫中人多口杂，王爷不怕瓜田李下，落人口舌么？”

他依然一脸微笑，毫不在意：“此时你正得宠，旁人半句闲言碎语自然是有，却是不敢传到皇兄耳朵里的。皇兄信你我，又怎会轻信旁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