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一早,我刚从床上坐起,更了衣,青烟端了兰芝蜜茶给我漱口,却见她脸色紧绷,微微有些黯淡苍白。
我不禁问她道:“你今儿是怎么了?一大早的,神情这样不对?”
青烟愣了一愣,旋即垂眸低落道:“娘娘还不知道,奴婢今早出去打水时,听知桂园的宫女说许贵人……昨日夜里上吊自尽了。”
“许贵人?”仿佛有些日子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,自元夕我受伤过后,直至今日,也没有人在我耳边提起过她。
她留给我最后的记忆,便是躺在冰冷的木床上,苍白着容颜,悲痛地哭泣,在胎儿只一个半月的时候纵身跳下冰水之中,结果却落到打入冷宫的下场。
有了身子的人在冰水中泡过是怎样的疼痛!我心中不禁一动,她在冷宫日子定然不好过。可惜,云破月不知晓得她心里的苦,那个孩子或是弈璟的,或是云破月的,云破月也不会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。
我心里一直疑惑,许意衫与云破月是如何认识的?溢香园听雨轩一场云雨,云破月再也不曾看过她,她心里却又为何依旧那样执着?如今自缢是一种解脱么,还是绝望?
耳边寂然响起那日破月公子在听雨轩唱的一曲《汉宫秋》,“妾身王昭君,自从选入宫中,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,送入冷宫;甫能得蒙恩幸,又被他献与番王形像。今拥兵来索,待不去,又怕江山有失;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。这一去,胡地风霜,怎生消受也!”
她痴迷于他的戏中,更沉醉于他的人。不论在戏台上红衣如霞、浓妆艳抹,还是在戏台下面一袭白衣,孤高清冷,她始终疯狂地恋着他,甚至可以疯到牺牲自己的孩子,疯到如今三尺白绫了却余生。
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凄凉,自古红颜胜人多薄命,被人遗忘地活在世上,许意衫也是这红尘中一位可怜的女子啊。
我静静问道:“君上晓得了么?”
青烟道:“这会子应当晓得了,只是君上未必对她上心,从冷宫出来的妃子,只怕不会正正经经葬入皇陵,况且……宫中最是忌讳宫人自尽,尤其是帝妃自尽更视为不详,许贵人这一死,便是连太后、皇后也不会顾及她了。”
我默默半晌,道:“人都去了,她不会在乎这些虚礼的。”
午后天气微微有些闷热,确是六月了,去年临荷县此时较之京城也热一些。望向窗外时只有一排排绿藤在清风中不缓不急地荡着,让我想起有一年爹爹亲自为我和锦瑟绑了一个紫藤萝的秋千架,微风吹起的时候,时时传来紫藤花幽幽远远的清香,而娘亲坐在竹椅上细细为爹爹缝一件烟灰色的长衫,偶尔抬眸望着我们笑一笑。
娘亲,也是落梅姑姑,她是个极细致柔和的女子,跟在母后身边十多年,性子也与母后十分相像。母后温婉却刚毅,才识渊博,而落梅姑姑像那清溪盼着一身素纱的浣女,素丽质朴,简宁贤惠。
我虽非他们亲生,他们却待我比亲生还要好。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一一教给了我,样样都不比别人差。
当年母后所作的《棹歌引》却被落梅姑姑亲自教给了我,“闻君作舟江上隐,江上浮萍绕舟轻。浮萍不知君曲引,唯侬恣意枕上听。棹歌宛转盼君临,君未会意曲外音……”我失去记忆之后,落梅姑姑也时常在我耳畔唱这首曲儿,或许亦是对母后的一种思悼吧。
午后我仍喜欢像从前一样,伏在窗口小憩,静静沐在不温不火的阳光透过纸窗洒在榻上的淡淡剪影里,盼望睁眼时会有弈璟坐在身边。
“娘娘,娘娘——”正听到外头玉容的声音,我缓缓睁开眼,却见玉容一脸嫣然道:“娘娘,锦妃娘娘来看您了。”
锦瑟!我心里一喜,忙掀了布衾坐起来。
锦瑟缓缓从外头进来,一身水碧色茉莉浣花暗纹曳地百褶裙,莲步轻移,面若凝脂,目若春水,乌青的长发披在背后,用一根细长的浅绿串珠丝带系上,清新出尘,气若幽兰。
她微微俯身向我施礼,一举一动,宁静无烟。
我浅浅一笑,道:“你我姐妹何须多礼,如此真是见外了。你还是一如从前那样偏喜爱青绿色的衣裳,只是如今气质更清澈更出众些,像柔之月光,清之芙蓉一样,嗯——”我想了一想,笑道:“微风摇紫叶,清露拂朱房。中池所以绿,待我泛红光。沈约的诗,从前你也是喜欢的。”
锦瑟缓缓走至我榻边坐下,淡淡笑道:“姐姐又爱来取笑人了。我是喜爱沈约,他的诗放在我身上,岂不是亵渎了去?”
我莞尔道:“不知你可曾看过,钟嵘《诗品》里曾言,‘梁左光禄沈约。观休文众制,五言最优。详其文体,察其馀论,固知宪章鲍明远也。所以不闲于经纶,而长于清怨。永明相王爱文,王元长等皆宗附之。约于时谢朓未遒,江淹才尽,范云名级故微,故约称独步。虽文不至其工丽,亦一时之选也。见重闾里,诵咏成音。嵘谓约所著既多,今翦除淫杂,收其精要,允为中品之第矣。故当词密於范,意浅於江也。’沈约的成就文史为好,不过这诗嘛,只能算中品,而锦瑟你,却是女子中之上品。”
锦瑟拂手,静静道:“沈约的诗以五言为最,不闲于经纶,而长于清怨。我爱的,不过就是这淡淡的清怨之风罢了。”
我扑哧一笑,道:“如今你可不合适读他了,他是游尘掩虚座,孤帐覆空床,万事无不尽,徒令存者伤。你如今不同了,你只当共剪西窗烛,针线闲拈伴伊坐吧。”
“姐姐。”锦瑟默默垂了头,嘴角噙着一丝浅笑,两颊顿时生出一片红晕,忽又道:“姐姐这几日会开玩笑了,想必身子好的差不多了。”
我颔首笑道:“是好多了,你也不必担心,宫里有最好的太医,多大的病痛都能治愈。不似我们小时候,偶感风寒就得难受大半月的。”
锦瑟眸光微微一亮,缓缓道:“姐姐真是好福气,君上他这样喜欢你、宠爱你,如今那凌妃娘娘也远远不及姐姐了。”
我淡淡一笑,默默不语。
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,那样的情分才是最真,最深。”锦瑟轻叹一声,道:“姐姐,你可知道——”
我淡然抬眸:“怎么了?”
锦瑟眼中忽闪过一丝凄凉,望着我道:“珺国大举侵犯我朝,姐姐想必也知道了。只是此次敌人来势汹汹,损了我赵国不少士兵,君上已经下令,让六爷带二十万大军前去南疆战场,助温伦将军一臂之力。”
我心里一惊,“君上竟派了六爷前去,何时准备出发?”
锦瑟道:“五日之后。”
五日之后!这样快!我忽想起昨日去崇明宫时,江明拦住了我的去路,只说弈璟在与群臣商议赵珺两国交战一事,我原以为并没有到这样危急严重的关头,已是需要安南王亲自上战场的份上了。
锦瑟淡淡叹了一口气,眼光却渐渐缓和,微笑道:“姐姐,其实我并不担心他。姐姐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么?我第一次见六爷,是他从战场回来,鲜衣怒马,意气风发,受万人敬仰的时候,我也是从那时喜欢的他。我爱上的男人,定然是这世上最英勇,为国家大义凛然义不容辞的人。只是……”
她顿了顿,沉静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寥落,隐隐有些许倦意,道:“昨日我去东方庙前为六爷求了一签,那诗里说的,仿佛……不太好。”
我略一想象,问道:“你是说东方庙门口那个白发老头?据说占卜极为灵验的那位?”
锦瑟点点头,“姐姐也晓得他?”
我不禁想起上元那晚与弈璟一同去到庙中上香祈福,也顺道向那老道占了一卦,弈璟不知算了什么,我也不曾问他,只记得我拿到手里的却是一句:
锦字如歌成追忆,一生沉浮情难系。
直教同生不同死,人间只有痴凰寂。
如此清苦悲凉的诗句啊。只是我自那晚受伤,再没有细细想过这句。我望着锦瑟勉强扯出一个笑,道:“我自然晓得,我与君上也曾去占过一卦,当时那支签也是坏到极致,只怕那老道总爱这般耸人听闻,你也不必想太多了。”
“但愿如此……”她口中喃喃。
我紧紧握住她的手,锦瑟的手冰凉得几乎在颤抖。
我慰她道:“六爷束发之时便已驰骋疆场,所向披靡,那么小的年纪便可令敌军闻风丧胆,更何况如今是这么大的人了,思虑越来越成熟,武功自然也是越练越好,更何况,温伦将军打了几十年的仗了,也从未吃过败仗,你不必担心。”
锦瑟身体微微在发抖,眼眶中竟有了点点泪意,望着我许久,才慢慢道:“姐姐,你不知道,我……我有了他的骨肉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