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过早饭，绿竹煮好一壶茶，端了过来。我探到她面前说：“既然安南王让我们出去散散心，那不如我们就出去走走吧。”

“啊？”绿竹狐疑了一下，怯怯地道：“姑娘，我们真的要出去吗？这……王爷会不会怪罪啊？姑娘你不是开玩笑吧。”

我缓了一口气，沉着脸道：“你走是不走？”

绿竹一脸愕然，身子颤抖了下，怯怯地说：“我……走……”

“这就对嘛。”我忙笑着，拉着她胳膊往外跑。

“姑娘，你……你逗我！”绿竹反映过来后的傻傻样子让我十分想笑，却也只能憋着不敢大笑，心想这招用在绿竹身上竟是如此有效的。

走到大街上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到底是都城，自是市列珠玑、户盈罗绮的繁华景象。

心里忽然想，街边乞丐眼中的城街是冷漠清冷的，而在名门贵族的眼里这儿却是繁华富贵的，若是天下升平，鳏寡孤独皆有所养，世上再无极贫穷或极富贵之人，必是另一番景象。

玩得正欢时，肚子也咕咕的叫了，“绿竹，这儿最好吃的饭馆在何处？”

绿竹斜着头想了一会说：“怀阳城这么大，好吃的地方多了去了，像达官显贵常去的便是天香阁、瑶台馆、春风楼、紫金阁，名门世家去得多的像稻香村、飞华楼、明月楼、水月楼、烟波庄，嗯……还有寻常百姓去的地方也多是美食，像青萍庄、鸣凤馆、好客庄、晏记茶楼、誉丰酒馆、陈记酒馆、沈记酒馆、唐记酒馆……”

“停停停！”我见她提口便道出这么多，便不耐烦了。

绿竹忙住了嘴，悻悻地说：“姑娘，我们去哪吃呀？”

“你可带钱了？”我漫不经心地问。

“啊？姑娘你没带钱哪？”绿竹瞪大了眼睛惊讶道。

我两手一摊，道：“我是乞丐，哪里来的钱？”

绿竹差点被我气晕过去，我朝她笑道：“咱们去个不花钱的酒楼。”

绿竹张大了嘴，道：“吃霸王餐可是要帮人家洗一个月盘子的，姑娘这次可又是在逗我？”

“我刚才听卖糖葫芦的小贩说，今日明月楼有个猜谜赛，若是猜对了，不仅免费吃一顿午餐，还有一百两银子相赠。”我得意的对她说。

“猜谜？我们能猜到么？若是被轰出来……”

“好歹要试一试才知道，若不一试，我们就得回王府厨房去吃了。”绿竹拗不过我，便带着我一同去了明月楼。

这明月楼虽未列入怀阳最豪华的酒楼，但青瓦白墙，雕栏画壁，繁华中透着风雅，典致中又有一派浩气，“明月楼”三字更是笔法雄浑、粗犷有力，应是名家所题。

未进门便听到酒楼老板招客之声，原来是江南的一位名厨备了四道菜，菜名取自诗、词、歌、赋各一篇。

猜谜大赛一开始，便有许多文人雅士、纨绔公子争相竞猜，只听“春眠不觉晓，处处闻啼鸟”、“鹅鹅鹅，曲项向天歌”之句引起满堂哄笑。

我用绿竹身上仅有的十个铜板，要了一壶清茶，两人在偏处静静饮着。

绿竹轻声道：“姑娘，题目好像很难呢，”一会看我没有动静，便急着问道：“姑娘，你怎么还不去作答？”

我朝她挤了挤眉，诡异地笑道：“等他们先答，我便可排除错误答案，岂不妙哉？”

绿竹偷笑道：“还是您聪明！”

又过了许久，还是无一人答出，我心里也暗暗没谱了。不过我原也是来玩一玩的，胜负本不是初衷，又有何惧？于是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。

酒店王老板似有嘲讽之色，道：“这位姑娘也是来参加比赛的吗？”

“当然。”我扬声道。

“那……敢问姑娘芳名？”老板一脸讶异于我的自信。

“王老板，我是来猜谜的，并非是来扬名的，若我胜了，名字自当私相告知，若是输了，名字又有何足道？您说呢？”我说的冠冕堂皇，其实就想输了走人，留了名反倒为人取笑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王老板大笑，脸色却有不悦，道：“既然如此，就请开始吧。”

第一道菜，准确说来是一煲汤，煲底是清汤，汤上面浮着几片碧色菜叶、一枚红丁椒，菜叶上搁着两只小烤雀，我抿着嘴掩住笑，心想那句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定是在场某位仁兄的答案了。

我略思量了一会，将诗句娓娓道来：“菱透浮萍绿锦池，夏莺千啭弄蔷薇。尽日无人看微雨，鸳鸯相对浴红衣。这道菜的名字可是‘鸳鸯浴’？”

那王老板起初一脸的讶异后恢复了平静，笑着宣布道：“第一道菜，这位姑娘答对了！这道菜就叫‘鸳鸯浴’！”

我朝绿竹扮了个鬼脸，绿竹激动地叫了起来，那些书生文人不约而同地鼓掌赞叹，公子哥儿们也都附庸风雅赞了几句。

第二道菜，怎样看都是赏心悦目的，盘中间一块四方的烟熏肉，由北至南颜色由浅入深，微微撒了些黑胡椒碎末，烟熏肉正中是一颗状若珍珠的鱼丸。盘子四周洒满了指甲大小的粉色小花瓣，甚是美丽。

我伸手捏了几片花瓣，一股淡淡的酒香拂面而来，我试着把花瓣放在嘴里嚼了嚼，味道极为苦涩。

众人正纷纷议论着，王老板见我迟迟不语，问道：“姑娘可有了答案了？”

我搁下花瓣，说出了心里的答案：“梅落繁枝千万片，犹自多情，学雪随风转。昨夜笙歌容易散，酒醒添得愁无限。楼上青山寒四面，过尽征鸿，暮景烟深浅。一晌凭栏人不见，鲛绡掩泪思量遍。这道菜可叫‘鲛绡泪’？”

王老板一脸的不解，道：“这烟熏肉跟这首词有何关联啊？您是怎样才出来的，姑娘可否与我们说说？”

“是啊是啊！”一旁的人也在嚷着要我解释。

我淡淡笑道：“‘梅落繁枝千万片’说的是这些粉色的野花，六月的天气里自然是没有梅花，这酒香定时王老板您的大厨以酒淹花所得，野花味苦，因为‘酒醒添得愁无限’，因愁而苦，这烟熏肉便如四面春山，因为暮色渐深，烟熏色便也由浅至深，而这鱼丸，便是东海鲛人的眼泪化成的珍珠。”

王老板一脸惊叹道：“这位姑娘果然好才华！谜底正是‘鲛绡泪’！”

现场一阵哗然，纷纷啧啧赞叹，我却对这位名厨比较好奇，能做出这样意味深远的菜，定然不是普通人。

“王老板过誉了，小女子也只碰碰运气而已。”我尴尬地笑了笑。

“姑娘不必自谦，谜题是越来越难，是不是运气要看下面的两题再说。”

我淡淡应了一句，便来看第三道菜。第三道菜极为简单，盘正中是一块绿豆糕，绿豆糕周围的四块红色糕点应该是其他口味的。

菜式倒简单，可这又是哪首诗歌呢？我想了会也没什么头绪，反正不会是“万红丛中一点绿”吧。

绿竹在一旁急切地看着，旁边那些前来猜题的人也在一旁歪头想着。我说：“绿竹，这盘子糕点你先吃哪一块？”

绿竹疑惑地看着我说：“这个嘛……要是这一盘子糕点都是我一个人的，我就先吃那个绿色的，要是大家一起吃的话，我就会吃旁边的红色的。”

我拿起那个绿豆糕，对她说：“你不是饿了吗？吃吃看这个吧。”

绿竹惊喜地看着我，又看了眼王老板，说：“真的可以吃吗？”没等我说什么，她就迫不及待地拿过去吃起来，脸上流露出阵阵喜色。

“好吃吗？什么味道？”一旁的人纷纷急切地问。

绿竹吞完了高兴地跳了起来说：“这世上竟然有那么好吃的绿豆糕！”

我想了想，好吃是自然的，毕竟出自江南名厨之手，不过绿竹可能是饿过了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。我接着说：“剩下的四个，你也吃了吧。”

绿竹开心地问：“真的都给我一个人吃吗？”

我点了点头说：“嗯，不过吃完得告诉我什么味道。”

“嗯嗯嗯。”她迫不及待拿起离得最近的那块红色的糕点。

“这个红豆糕好是好吃，不过好像……是不是糖放多了？”第一个照绿竹说，好像确实不那么好吃。

第二个绿竹刚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，“这个不是红豆糕，里面放的是芥末粉吧！真难吃！”

“这块红枣糕味道还不错，可是我不是很喜欢红枣……有点苦苦的味道。”绿竹嘟着嘴放下了没吃完的第三块。

第四块绿竹放在鼻尖嗅了嗅，“这块荷花糕馊了吧，酸味都出来了……”

王老板打断了绿竹的话，笑道：“呵呵呵……这位姑娘吃都吃了，可有想到了谜底了？”

我笑着说：“答案已经有了。”

“哦？那请姑娘说说看吧。”王老板将信将疑。

“刚才绿竹每块糕都尝过了，中间那一块味道极好，而旁边的这四块，或酸，或甜，或苦，或辣，没有一块再像第一块那样合乎自己的口味。由此，小女子想到《国风》里一首曲子，‘出其东门，有女如云。虽则如云，匪我思存。缟衣綦巾，聊乐我员。出其闉闍，有女如荼。虽则如荼，匪我思且。缟衣茹藘，聊可与娱’，说的正是这第三道菜的意味。我想……这道菜应该没有名字吧。”

王老板瞪大了眼睛，惊讶道：“既然姑娘已经猜出了此曲，为何又说这道菜没有名字呢？”

我情不自禁轻叹了一口气，喃喃道：“女虽如云，匪我思存。一生一世一双人，奈何别后两销魂。蓦然回首处，那人却已不复当年。只道当时惘然，如今却作枉然……”

“姑娘你在说什么呢？绿竹听不懂。”绿竹打断了我的思绪，我回过神对那老板说：“王老板，不知此题谜底是什么？”

王老板鼓了鼓掌惊叹道：“这……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呀！姑娘当真是才华横溢啊！这道菜的确没有名字啊！”

“不可思议啊！这位姑娘好才华呀！”在场的各位也都赞叹不已。

我倒是对这位名厨感兴趣了，他做的菜情发于心，字字皆泪，文采斐然却有道不尽的酸楚薄情！世间应只有女子有这样的琉璃之心、凉薄之意啊！

想到还有一道菜尚未作答，便暗自定下心，来看第四道。第四道菜，以我素日经历来看，应是一盘“美人豆腐”。为何如此说呢？这盘豆腐，有四种不同的颜色，青色即青豆所制，黄色即黄豆所制，白色即豆花，黑色即卤制豆腐，青黄两色均分，白黑两色均分，且略长于青黄两色。

我很快想起，春日青芜夏昼长，秋月苍黄冬夜长，一盘豆腐，如同人生四季，才会相思，便害相思……

我惨淡地笑了笑，说：“第四道菜，来自江淹《别赋》之中，‘君结绶兮千里，惜瑶草之徒芳。渐幽闺之琴瑟，晦高台之流黄。春宫閟此青苔色，秋帐含兹明月光。夏簟清兮昼不暮，冬釭凝兮夜何长。织锦曲兮泣已尽，回文诗兮影独伤。’”

说罢，我感觉脸颊有两注清冷缓缓流下，我低低地问：“‘回文诗’吗？这道菜的名字？”

这回，我又猜对了。

只是耳边那些无边的赞叹，声声在我耳畔越走越远，我感到自己整个人沉陷在了悲伤之中。我只是想，这些菜，要怎样的心情才能编织出这样的凄伤？

直到绿竹摇着我僵硬的身子，许久，我才回过神来。这场赢来的午饭已经摆满了整个桌子，每一盘都那样耀眼明丽、芳香四溢。

我冷笑，若是世间万般爱恨痴缠，都已无关风月，那这一桌华丽的午餐又会怎样愚弄着世人的情感呢？

我转过身，缓缓说道：“王老板，可否让我见一见这位江南名厨？”

“这……姑娘稍等。”他迟疑了一下，对一旁的小二吩咐了几句。不一会儿，那小二匆忙下楼，低声道：“公子让念绋姑娘上楼。”

王老板怕我不明，也加了句：“公子在三楼右转最里面的那间厢房……”

公子？念绋姑娘？我从未道出自己的名字，这位名厨又如何知晓？脑海中闪过一丝疑问，我侧过身对绿竹说：“你先吃，我去去便来。”没等她应了，我便上了楼。

我未曾想过，这位心思如此细腻的厨师竟是一位公子，我原以为是满腹才华并带点哀怨愁思的女子。我摇了摇头，不再往下想，毕竟待会就能见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