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跌跌撞撞、火急火燎赶到落华殿时，素凝早已穿上雪白的素纱跪在灵堂前，断断续续地传来宫人啜泣的声音。我瞬间被一屋子苍白冰冷的长缎带纱布迷了眼睛。这个地方，再不如往常温暖清新，没有宫人欢快的嬉闹声，也没有快乐的紫曦在殿中跳舞……
我冷冷凄苦地笑着，他们一定都在骗我！他们在骗我……
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这不是真的，却依旧觉察到我的心痛如刀割？我仿佛听到自己颤抖不已的哭声，脸颊不住地有冰冷的泪珠滑落，痛得竟已失去了力气，双腿不禁一软，跪在了地上……
我的紫曦明明是跟随圣驾出宫狩猎的，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去了？
紫曦，你在逗姐姐是不是？
我还记得你当日说过的，等我腹中的孩子顺利生下来，定要他唤你一声‘紫曦姨娘’，或是‘淳于姨娘’，我会把孩子给你抱着玩儿，你要带回落华殿逗他玩也可以，什么都可以……
等他再大一点，你就可以伏在我腹部，听他“咯噔”、“咯噔”地踢我的肚子，听他在我腹中不消停地闹腾，这些你都忘了么？
第一次在落华殿，没有人轻快地拉着我到里面坐，然后倒一杯当季正开着花儿的香气馥郁的热茶递到我手边，没有人高兴得忘乎所以地想跳舞给我看……
我沉沉地靠在地上，凄楚地望着眼前冰冷空落得几近透明而绝望的灵堂，素凝和素心的的啜泣声愈来愈隐，飘飘忽忽。仿佛有一声厚重的闷雷在头顶轰然响起，那种猝不及防的轰鸣狠狠锤击着我脆弱孤寂的身子，将我心中藏着的最后的坚强和隐忍锤击得粉碎。我禁不住痛苦地嘶吼了一声，却只觉腹中痛得没有了知觉……
润玉笼绡，檀樱倚扇，绣圈犹带脂香浅。
榴心空叠舞裙红，艾枝应压愁鬟乱。
午梦千山，窗阴一箭，香瘢新褪红丝腕。
隔江人在雨声中，晚风菰叶生秋怨。
我恍若看到一粒粒雪珠在苍茫的天地中缓缓飘然而落，那个素衣胜雪的女子在堂前轻舞，如一只轻盈的飞鸟舞尽世间百态繁华，眼神却纯净得不沾染凡尘一丝丝的贪、嗔、痴、恨、恶，却清如止水。
她那样爱着雪，她自己也像雪花一样轻浮游弋，自由自在。堂前燕，指间花，肩上蝶，月下影，清眸流盼，兰芷芳馨，这样的紫曦要离我去了么？
抬眸猛然看到素凝哀怜悲凉的目光，我牢牢望着她，旋即带着一点冷厉的语气问她道：“紫曦是如何去的？你可是知道其中缘由？”
素凝颤颤启唇，止不住流着泪，哀恸得仿佛说不出话，久久哽咽道：“奴婢跟着美人去的燕子山……美人……失马掉下了悬崖……”
我心中一痛，咬紧了唇冷声道：“没有侍卫在一旁看护她么？君上也不管不问么？为何教她独自出行……”
素凝泪雨涟涟，道：“原是凌妃娘娘欲与美人一较高下，美人第一次去燕子山，识不得路，凌妃娘娘便随意指了一条小路让美人去了，可竟不知那小路前已无出路，直通悬崖，美人骑的那匹红马瞬间竟狂奔起来，侍卫也来不及搭救，美人就……连人带马掉下断崖……寻到时已……”素凝泪眼朦胧，已哭得说不出话来。
凌妃！好一个凌妃！
紫曦她心思单纯，从不与人交仇，也从未得罪过任何人，你害我不得，竟对紫曦下这样的杀手！
心中正痛痛思虑着，却见殿外忽然缓缓走进来两个人，竟是弈璟！
而凌妃，正站在他身后，薄唇微呡，神情仍旧娇嗔，却小心地隐藏着心中的得意与侥幸。
弈璟漠然望着身后的几个宫女，冷淡问道：“此事谁告诉宁婕妤的？”他的脸色如此的苍白冷峻，语气极为责备不忿。
并没有人敢答话。
我似乎拼尽了全力地冷冷笑着，拖着沉沉的身子重重跪下去，跪在弈璟的面前，几乎是一字一顿，咬牙切齿道：“请君上，为紫曦做主！莫要让她今日死的不明不白！”
凌妃目光微微一动，淡淡道：“本宫知道曦美人是宁婕妤的好姐妹，没有看好她本宫也有一份责任，可是曦美人是自己想出风头，这才不小心坠崖身亡，好几个随行的侍卫都是亲眼所见，如何算是死的不明不白。只是如今死者已矣，宁婕妤休要太过伤心才是，免得伤了自个儿的身子。”
我几乎是用快要吞噬的眼光死死盯着凌妃，冷笑道：“如今你可满意了？采薇园外的蜡油没有教没有得逞，迫害到我腹中的孩子，可如今你便来害紫曦！到如此地步，你竟还能如此淡然处之，是我低估了你的功夫！”
凌妃神色中匆匆瞥过一丝焦虑和惊惶，急道：“你真是疯得不可理喻！这样污蔑人的话岂可乱说！本宫难道会骗你么？”她匆忙抬首望向弈璟，眸光中瞬时哀哀涟涟，褪去了往日的鲜丽和骄傲。
弈璟只是侧过头，淡淡对青烟道：“将你家主子扶回去。”
青烟微微一怔，忙走到我身边，正欲扶我，我仍是斩钉截铁，痛道：“紫曦是为人陷害，求君上彻查此事！”
弈璟默默望着我，目光也不再冷若冰霜，神色繁杂却安稳，轻声道：“朕答应你，朕会命人彻查。”
我不禁凄凉一笑，低低道：“臣妾多谢君上……”
青烟仔细搀扶着我，到殿外门槛时，却渐觉双腿无力地软下去，殿外的风仿佛寒冬腊月的雪风一样冰冷瑟瑟，腹中失落地痛了起来，好像千百把锤头狠狠地敲凿着我的肌肤，痛得令人窒息。
低眸望时，洁白的裙角竟有热热的鲜红缓缓流淌下来，在淡淡的并不温暖的阳光下显得尤为刺眼。只是一瞬间的时辰，那一丝血红便已慢慢地覆盖了整个下身，我整个人虚脱无力地垂了下去，只听到耳边青烟的呼唤轻若游丝，一点一点地远去……
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，我总是想起当年北夏城破之时，父皇一身冰冷的盔甲，绝望地闭上双眼，纵身从城楼上跳下……落梅姑姑紧紧摁住我的嘴巴，不让我喊出声儿，我眼睁睁地望着父皇的身体轻得如一枚羽毛落在城下坚硬的石板上，鲜红的血四处蔓延开来，仿佛绽放出一朵鲜艳的悬铃花，正映衬着天边绯红的云霞。
紫曦去的时候，或许也是如此吧。她的身子那么轻，那么小，像一朵轻盈飘逸的蒲公英，若是死后魂魄能够去到她深爱着的男子身边，那样多好。她可以日日跟随着男子，听他抚琴，为他轻舞。厌了，倦了的时候，紫曦便可到处飞翔，去哪里都可以……
夜半醒来的时候，嗅着浓重却低缓的安息香的气息，腹中疼痛减轻了少许，只是身子仍然无力倦怠到了极致。
我下意识抚了抚小腹，却惊觉腹中空空落落，平坦得更似凹陷进去许多，这种前所未有的空落顿时让我惊醒了几分。
“青烟！青烟——”我心中惶惶，一连唤了几声，却似有那么一刻果真不希望青烟立即过来，莫要告诉我，我的孩子已经……
闻声赶来我身边的，却是弈璟。
弈璟扶我半坐起身子，替我掖好被角，动作轻极了，仿佛微微一用力，我就会像薄纸片一样脆弱地蜷起。弈璟脸色一如往常，平静得让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伤，或是冷漠。
只是弈璟眼睛红得让我吃惊，不知几日不见，眼眶中的红血丝便已蔓延到如此，他仍是憔悴，只是缓缓启唇道：“璃儿，想吃什么？”
我怔怔一愣，只觉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，瞬时濡湿了面前的锦衾，几乎是用一种颤抖地几近绝望的语气道：“我的孩子呢？我们的孩子呢？弈璟……我们的孩子呢……”
他轻抚着我鬓角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几丝乱发，为我拭去眼泪，干涩着喉咙静静道：“璃儿，是朕对不起你，朕没有照顾好你……”
“孩子没了么？我们的孩子……是不是没了？”声音哽咽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了，只有一种痛得发憷的悲伤肆意地撕裂着我的神经，恍若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一点点地割着我的皮肉，寸寸而深，寸寸而痛。
弈璟只是默默抚着我冰冷的脸颊，眼里却依旧淡淡。
我疯了似的推开他的手，不断地捶打着他的手臂，痛苦得浑身颤抖，哭道：“为何我的孩子没了！为何紫曦也去了！你堂堂一国帝君，却为何保护不了最亲的人！这也是你的孩子啊！弈璟……”
我狠狠地将这些日子心中的痛楚发泄在他身上，哭得声嘶力竭，那些深深的痛楚和凄凉像硬生生刻在我心口的刀子，痛得手心也渐渐化为疲乏和无力。
我的孩子再也没有了，紫曦也再也回不来了。
可是，如今我有什么理由来怪弈璟？
我冷冷笑着，痛着。
而弈璟紧紧搂住了我，一声不吭地默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