弈璟离去后，席上便只剩太后和众多后妃，我也自顾自地吃些瓜果，偶尔倒一杯梨花酒，也是浅尝辄止。

坐在我对面的庄贵人和紫曦，再想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她二人，一个静若处子，一个却动若脱兔。

庄墨染性格随和，待人接物也是温婉和善，偶然与身边的几个贵人娘娘聊上几句，也是眼中含笑，谦和有礼。

而紫曦一向天真无邪，模样愈发清秀了。今日只是碍于太后威严，才略略管束了自己，只和身后的宫女嬉闹，或与身边的许美人说说笑笑，性格使然。

一曲终了，渐有鸟声缓缓而入，接下来这一舞定是古代宫廷软舞“春莺啭”了。

诗云“内人已唱春莺啭，花下傞傞软舞来”，便有歌姬清婉柔曼的声音幽幽传来，数十名舞姬以轻快的身姿入殿，玉手流连，细腰软舞，在清脆的莺啭和歌姬柔美的音色中，轻如风絮，软若无骨，宛若飞鸟。

回首音尘两沉绝，春莺休啭上林花，细肢轻舞，倒像是一幅绝美的飞鸟图画卷。

太后心中欣喜，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
席间一身亮紫华服女子一声轻笑，正是凌妃。

“本宫素闻北夏来的璃贵人舞姿曼妙动人，远远不输于这些宫姬，却不曾亲眼目睹，今日既是太后大寿，不知璃贵人可否为我们跳一支呢？”

我心里倏然一惊，凌妃原知我腿伤刚好不久，自然是跳不得舞的。她故意刁难，若是我不跳，便是对太后不敬。若是此时跳舞，两腿难以舒展开，动作必定僵硬，未免贻笑大方。

凌妃一脸笑意地看着我，可我却深觉她眼神中满满的锋利和蔑视，存心看我的笑话，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，可我又能怎样？

此时，太后望了我一眼，继而转向凌妃，一脸笑道：“哀家听说前些日子璃贵人身子不适，与惜儿你也有莫大的关系。若是为难，便不要叫她跳了，日后有的是机会，今日便作罢吧。”

凌妃眼里似有不甘，嘴角依然轻轻一笑，“姑母说的是，是惜儿考虑不周全。”

说完又淡淡地瞥了我一眼，“璃贵人不要见怪。”

我颔首一笑：“多谢太后，凌妃娘娘。”

呵，我若是见怪呢？

不过，太后倒是个善解人意的主，今日未任凌妃发难，却来为我解围，我心里充满感激和温存。

酒宴结束之后，便是今日的重头大戏了，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。

从前在临荷时，也常常有戏班子在乡里搭个场子，免费为乡里人唱戏，那时是我与锦瑟最开心的时候。

偶尔跟着戏子后面吼上几嗓子，若是碰到自己喜欢的戏子，也会到幕后看看卸下容颜上的颜料油彩之后，这些男男女女又是什么模样？看到结果之后往往与自己原本的想法大相径庭，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。

不过今日请来的戏班，却是名闻天下的花弄影。不知那位破月公子是名不虚传，还是徒有虚名呢？今日一看便知。

午后，众人纷纷移驾溢香园听雨轩。听雨轩的戏台已有百年之久，听闻先祖惟仁皇后便常常在此听戏。如今昔人已乘黄鹤去，听雨轩却仍留有当年的古典韵致。

一行人碎步进园，虽是冬日时节，园内却依旧翠意盎然，落英缤纷，幽香满地。红墙绿瓦，既古朴典雅，又不失庄严肃穆。溢香园内的荷花池虽无夏日盛景，却是锦鲤游泳，斑斓陆离，惹人喜爱。

待众人在听雨轩陆续坐下，戏曲也快开始了。

今日要唱的是《汉宫秋》，我也略微知道一些，讲的是昔日汉元帝与王昭君的爱情悲剧。《汉宫秋》未取材于正史，而是融入了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、笔记小说和民间文学，浓浓的野史味儿，却不失为一曲佳作。

毛延寿不再是那个作弊索贿的画师，而是谄媚取宠、到后来叛国降敌的中大夫。汉元帝的形象与历史上许多风流皇帝如出一辙，贪恋美色，昏庸无能，他对王昭君的爱情在国家大计面前，往往是虚弱无力的。

然而此曲中的王昭君却是一位大义凛然的巾帼女子，我仍记得清楚的那句“待不去，又怕江山有失；没奈何，将妾身出塞和番”，从昭君出塞，到后来捐躯赴国难，视死忽如归，一身正气，明妃之后，再无明妃。

破月公子虽名声在外，亲眼看过他的戏的人，却不过那么几家。无论世人将他夸赞地再好，他也仅仅是一个凡人罢了。

我原以为破月公子演绎的是汉元帝一角，或者起码也是毛延寿，但他今日却演的是倾国倾城的王昭君。

男子如何演得绝世花旦？

诧异的不只是我。

“昨日来到成都秭归县，选得一人，乃是王长者之女，名唤王嫱，字昭君。生得光彩射人，十分艳丽，真乃天下绝色。”

光彩射人，十分艳丽，天下绝色。

原文是这样写的。

破月公子，王昭君出场时，正如《醉中天》一阕所言，将两叶赛宫样眉儿画，把一个宜梳裹脸儿搽，额角香钿贴翠花，一笑有倾城价。若是越勾践姑苏台上见他，那西施半筹也不纳，更敢早十年败国亡家。

戏中王昭君容貌的描写，与破月公子今日的扮相如出一辙。淡扫蛾眉，下颔尖尖，肤若白瓷，面若烟霞，腰肢如柳，行为楚楚，一身粉装，芳华宛转。眉间描画的一朵红梅，更是精致无暇。便是女子，也难得有此姿容。

一手琵琶，天下无双，天生丽质，倾城绝色，便足以让汉元帝一生牵挂。

只听到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后，也作一声轻叹道：“果真是绝世名伶，百闻不如一见。”

庄墨染淡淡一笑：“还是从前未进宫时，在温大将军府远远看过一次，不如今日看得仔细，正所谓‘不把黄金买画工，进身羞与自谋同。始知绝代佳人意，即有千秋国士风’，破月公子这一出，真真是别有风情。”

郑妃也在一旁笑道：“这样的容貌，世上少有。生的这般模样，岂不教女子见了嫉恨，男子见了也不禁倾心么？”

顾美人缓缓放下手里的茶杯，往戏台上淡淡扫了一眼，悠然道：“从前在家时，听我母亲说‘破月’二字为凶命，实乃不祥。想来这破月公子与那祸水红颜，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同罢了。”

凌妃仍是目不转睛望着台上，冷冷道：“我不信那个。”

凌妃撂下这么一句，如此顾美人也不敢再有过多言语，只静静看着戏。

汉元帝与王昭君的几场戏下来，昭君下了场，便到了毛延寿叛国，携一卷美人图觐见匈奴单于的那一场。

之前因目不暇接，细细看破月公子的戏，此刻云破月不在台上，众人也略显疲惫之色。许美人因身子稍稍有些不适离开了看台。

片刻，我也随意寻了个由头想出门走走，溢香园美景不可辜负。更何况，若是巧遇了破月公子，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。

溢香园本是个寂静悠然之地，“听雨轩”三字足可以证明了。若想听雨声，便来听雨轩，这是个安静雅致的好去处。

今日不同，只因有优伶在此表演，园子虽大，却是不论走到何处，都可远远听得到唱戏的声音。

天气寒冷，若不是我披上那件金丝落雁斗篷，想必早已瑟瑟发抖了。一个人出来的感觉果真寂寥许多，这次独自在溢香园散步，没带上青烟和青芜，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

戏声渐远，我在碧色长廊上随意散着步，却隐隐听到女子的声音。

越是大着胆子往前，心里越是害怕。

渐渐，那声音愈来愈近……

仿佛台上戏子的声音顿时悄然寂寂，耳边只听到女子细细的呻吟。我止住了脚步，往侧面这间厢房看了一眼。

嗯，是这儿了。

透过纱窗细小的间隙，我看到厢房内有一对男女衣衫不整，在床上缠绵。女子娇喘微微，似乎很陶醉，而男子背着身子，看不清脸。

怎么撞上这事了？孟璃月你看到什么不好……

后廷中不是禁止宫女侍卫私通么？

我本想悄悄离去，不管不问，可忽然那女子侧过头来时，我却一不小心看到了她的容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