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六月的天气无由头地有了些许闷热,我卸下春日还穿在身的厚重保暖织锦小袄,换了轻薄的粉色印花邀月丝锦裙,我虽身子小小,但在穿衣用料上丝毫不亚于宫中任意一位娘娘,想来父皇对我这个小公主是极为宠爱的。
一日去时,玄夙哥哥在沉香殿后院练剑,虽然不知是何招数,却在他冷峻坚毅的眼神之下觉察到,还是极为厉害的。
我从墨雨那里取来纸笔,一笔一划将他的模样画出来。
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时,我却又画不出他清逸冷峻的神色,和阳光下泛着迷人光泽的雪白面颊,于是胡乱涂了,又再取出一张纸来重新画,如此来来去去许多时候,那棵梧桐树下便多上了许多废弃的纸张。
玄夙哥哥向我走来时,我正忙活着手里的画儿,却丝毫未曾察觉他已步入我身前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他冷不丁一问,我吓得从凳子上掉下了,忙扯了画着他像子的宣纸往身后藏。
我颤颤笑道:“今日教堂的夫子教了书,我只拿出来练一练,明日父皇要查我的功课呢。”
他眼神中仍有疑虑,望了望地上残余的许多废纸,不禁一哂:“你才三岁大,恐怕夫子教不得你书本吧,画作也未尝不可。”
我一慌,忙唤了墨雨将树下清理干净了,才放心地同玄夙哥哥坐下来。
“玄夙哥哥,你喜欢听阿珩唱歌吗?”我莞尔笑问。
他默默低头,道:“不知道。”
“那阿珩唱个曲儿给你听好不好?”
“随你。”
于是我便将《棹歌引》唱了一遍,歌词极长,我也只能随着记忆的样子唱,“闻君作舟江上隐,江上浮萍绕舟轻。浮萍不知君曲引,唯侬恣意枕上听。棹歌宛转盼君临,君未会意曲外音……君舟离去无人省。水碧月明教我行,青嶂河桥无君影……许君知侬明月心,君亦与侬诉衷情。花落帘栊掩香屏,清街绛檐暗烛荧。侬心悠悠君心应,愿君与侬不了情……”
我毕竟知识有限,也没人肯教我,虽自己学了许久,还是唱不好,总有几句难的不记得。
我原以为玄夙哥哥会笑话我,却不想他听着竟入了神,等我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,我灿然笑道:“如今玄夙哥哥也听过了,阿珩唱得如何?”
他默默一怔,忽又问我道:“你可知这曲子是何意思?”
我欣然道:“母后与我说过的,我虽不懂这其间的含义,却也是女子爱慕男子的曲儿,因此阿珩才唱来给玄夙哥哥你听啊。”
他嗤笑一声,道:“你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我道:“天有多高,地有多厚,我自然是不知,不过这世上又岂有几人知晓呢?”
他弹了一指我脑壳儿,“咚”一声直教我喊疼,又轻笑道:“你总是有这些歪理。”
回去莹欢殿时碰巧遇到了父皇近日新宠的丽妃娘娘,我恭敬朝她一笑,道:“丽妃娘娘好!丽妃娘娘近日又美了许多呢。”
她笑若三春桃李,顾盼生姿,轻轻捏着我的脸道:“宁珩公主的小嘴儿愈发甜了。今日可又去见了那位赵国太子么?”
我笑道:“刚从沉香殿来。”
她低下身蹲在我身边,笑得十分妩媚,柔声道:“公主可是很喜欢赵国的太子么?”
我使劲点点头,道:“可是呢。”
她低头凝神想了一会,又向我笑道:“帝君很宠公主呢,若公主向他说了你心中欢喜着太子,帝君必定会十分高兴,将他许来作你的驸马也说不定呢。”
我奇道:“驸马是什么马?”
她“噗”一声笑出来,如一朵春日里开得极好的桃花,忙解释道:“便是公主嫁与太子为妻,这样太子便可日日在公主身边了。”
我惊喜道:“果真如此?”
丽妃殷勤一笑:“这个自然,公主既喜欢太子,快快去未央宫求你父皇吧。”
我含笑颔首,谢了丽妃娘娘,赶忙屁颠屁颠跑去了未央宫,总觉一路上桃花开得更艳丽了些。
“父皇,阿珩要嫁给玄夙哥哥!”我一脸喜乐望着殿上端坐的威严男子,却发现一旁的宫女太监竟都掩面含笑。
父皇弃下手中的笔,怔怔地望着我,才哭笑不得道:“珩儿,你才三岁啊。”
我一脸坚定道:“三岁可不能嫁人了么?阿珩就是喜欢玄夙哥哥,他是世上对阿珩最好的人。”
坏了,我一想父皇和母后自然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,如今说了这句,父皇会不会气恼呢?
于是又添了一句:“除了父皇母后之外的。”
父皇沉思良久,一脸肃容道:“你仿佛与这赵国太子走得很近。”
我笑道:“玄夙哥哥喜欢我,我也喜欢他,有什么不对么?”
父皇走下台梯,旋即又一脸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,笑道:“好好好……既然你这么喜欢他,等你到了适婚年纪,父皇便给你赐婚。”
我惊喜地跳起来,“父皇真好!我可以永远与玄夙哥哥在一起了!”
我欢呼雀跃地跑离了未央宫,只拉长了声儿直喊:“玄夙哥哥!玄夙哥哥——”
到沉香殿时,玄夙哥哥仍在长椅上安静地翻书,我才知道自己嘹亮的叫唤是如此的惊心动魄,不堪入耳。
“父皇答应把我嫁给你了,玄夙哥哥高不高兴啊?”我扯着他衣服晃来晃去,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看着他。
玄夙哥哥当时没有答我。
却见了母后亲自来沉香殿带我回凤藻宫,她面容整肃、冷言厉色让我心中有些颤栗,我从未见她如此生气过。
她冷声向我道:“你可知方才对你父皇说了什么话?”
我言语中一时哽咽,说不出话来了。
母后又气道:“你才多大年纪,谁教你说这些话的?”
母后脸色十分难看,我心中也极为害怕,只颤颤巍巍道:“是丽妃娘娘教我去求父皇,叫玄夙哥哥做珩儿的……驸马……”
母后若有所思,却是落梅姑姑在一旁轻叹一声,扶着我道:“公主是受人蛊惑了才如此不像话,娘娘不必责怪她了。”
“他是赵国太子,我北夏的人质,三年之后必定回国,他日后便是赵国帝君,你纠缠上他怎会好过?”
母后厉声道:“难得你父皇不曾生气,你年纪尚小,便是嫁人也需等上十年之后,日后北夏与赵国必定再度交战,你与他便是死敌,如何能在一起!便是十年之后,母后是不会容你嫁了他,去赵国和亲的。”
那时我还不懂母后为何如此生气,我也不知三年为多久,十年为多长,亦不知何为和亲,何为死敌。
因着母后的严加管制,我去见玄夙哥哥的机会越来越少,但每每钻了空,必定就去沉香殿望他。
我仍沉浸在“凄凄复凄凄,嫁娶不须啼,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”中,不懂情为何物,却十分羡慕诗书上的多情男女。
直至有一日,玄夙哥哥从不轻易出沉香殿的人,却愿与我一同出宫玩耍。我原以为父皇与母后不会答应,但结果他二人皆应允了,只是增了许多护卫宫人随身保护。
那日正是上元节。
我心中极为欢喜,素来在宫中拘束惯了,却见到宫外车水马龙的庙会灯节,还有漫天烟花的耀眼华丽,“火树银花不夜天”,那晚的上元节对我来说是最难忘也最特别的。
玄夙哥哥不爱吃糖葫芦,我便自个买了两根,一手一根,跟在他后面。
上元夜市十分热闹,人也极多。我身量小,在人群中穿梭跑得极冲,只听到身后许多便装的宫人喊着“阿珩慢点”,我心里便乐开了花。
忽看到一处围满了人,似是在表演杂技,我忙跑过去看。原是会点戏法功夫的大叔在表演口中喷火。
我窜在人群之间寻了个好位置兴致勃勃看着表演,待到那团火从口中喷射出来时,众人都连声赞好,我也欢跳着叫好。往日在宫中从来是看不到这些民间表演的,今日见了甚觉奇特,自然是难抑心中喜悦。
待到我回过神来时,才发现自己跑丢了,那群跟在我身后的宫女太监也不见了踪影,我叫喊着“玄夙哥哥”却总是无人相应。
我怕玄夙哥哥找不见我,便跑到路中央醒目的地方,喊着他的名字。
在人群中看到他时,我仍是一脸欢喜地扑到他身边,蹭着他的白色衣袍,乖巧地拉着他衣袖。
玄夙哥哥一脸漠然,冷冷道:“跑哪去了,教人这样找你。”
我笑得天真无邪:“阿珩看变戏法去了,让玄夙哥哥担心了,阿珩不好——”我偷偷望了他身后,并无宫中人在此,才略略放下了心。
他轻笑道:“没人跟来。不过我若再找不着你,便要去想你父皇母后请罪了。”
他小心翼翼搀着我的手,在街市走了许久。
忽然,他静静道:“阿珩,如果我说,再过几日,我便要走了,你会如何?”
我细细看着他精致无暇的脸,嫣然一笑,道:“那……玄夙哥哥还会回来吗?玄夙哥哥可是要与阿珩玩一辈子的呢。”
他道:“也许会。”
他凝视我许久,道:“若有一日我能来北夏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