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旧是这个蒙蒙小雨悄打疏窗的时候，我独自一人伏在书案上，听夏雨微尘，嗅兰心悠远，偶尔拨动几下玄聆韵清怨的琴音，也抑制不了我这一身苍白如纸的落寞。
若是在进宫前，我定会与六爷寻一处极敞亮鲜嫩的草地上大醉一场，听他在醉笑三万场之后迷迷糊糊地喊着一个名叫云嫣的女子，然后狂歌痛饮，在丢了十几个酒壶的草地上被四爷的人抬回陵桓王府。
再往前的日子，我或许会与锦瑟一同去后山狠狠踩死几只蚂蚁，或者捉两只蚂蚱来折磨一下，而后在娘亲亲手做的甜奶羹里收留住我这颗不太平和的心。
至少不会，在闲淡的珠光帘影里，细数着被命运熬煮成渗了世味的浓茶里波澜不惊的坦然。
竟不知，我在掖庭暴室与世隔绝的日子里，又发生了这样多的事。刚刚失去了父亲的郦嫔如今已是郦妃，而凌少乾被弈璟下旨贬为庶民，此生不可入朝为官，凌朝天因教子不严，从当朝正一品丞相贬为从二品中书侍郎。那日在延禧宫外匆匆见过一面的凌芷，那个不过十三岁的女孩，如今竟成了芷贵人。而一直待在我身边的青芜，真真切切的是被赐死了。可是即便太后不杀她，我想弈璟也绝不会留她。
青烟与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，面目仍是淡淡却安和，仿佛这一切从来就是命运理所应当的安排。后宫之中那样多的女子，正如那一簇簇艳然的杜鹃花，即便有那么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，即便长得君王带笑看，到头来不过是丁宁莫遗春风吹，留与佳人比颜色吧。
我也终于明白，帝君这一职位，掌握着世间所有人的生杀大权，宦海浮沉。而那个人，是我的弈璟啊。
可惜我爱他，没有办法。
锦瑟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书案上望着窗外盛开的杜鹃花出神，见她来了，也并不惊讶，这世上已没有太多事情是可以使我拍案而起的了。
“姐姐看什么呢，这样认真？”她淡淡笑问。
我微微叹一口气，道：“不过是瞧见了几朵开得盛的杜鹃罢了。你说这杜鹃，从春开到夏，从夏开到秋，为何就开不倦呢，它自个儿也是愿意开的么？”
“姐姐又胡思乱想，不过说起这杜鹃花，我倒想起一个曲子，”锦瑟轻笑，径自行至琴案前撩拨几声玄聆韵的琴音，信手弹了一曲《映山红慢》：
谷雨风前，占淑景、名花独秀。露国色仙姿，品流第一，春工成就。罗帏护日金泥皱。映霞腮动檀痕溜。长记得天上，瑶池阆苑曾有。
千匝绕、红玉阑干，愁只恐、朝云难久。须款折、绣囊剩戴，细把蜂须频嗅。佳人再拜抬娇面，敛红巾、捧金杯酒。献千千寿。愿长恁、天香满袖。
我厌厌道：“什么国色仙姿，品流春工，不过是那些文人无聊的赞赏，偏偏平白生出那样多的情愁，可又果真是懂花之人么？今朝繁花似锦，明朝而又红消香断，不是无病呻吟是什么。”
锦瑟微微点了头，道：“偶尔想想也是，这世间的文人骚客大抵如此，不能名传千古的，偶尔在坊间为尘俗之人吟唱，而后只能在姐姐这样犀利的眼光里枉作笑谈了。”
抬眸仔细望了一眼锦瑟，目光不禁流转过她还未见显的小腹，我鼻子一酸，又不禁问道：“你腹中胎儿近日可还好？”
她缓缓笑道：“劳姐姐挂念了，只是平日难免有些不适，其他一切都安好着，流霜也与我十分好。”
“嗯，这便好。”我又沉默了半晌，才道：“锦瑟，我想喝酒了。”
她微微有些惊疑地望着我，眼神里竟是不可置信，旋即流露出一个浅淡的笑，回首向着青烟道：“去取两盅梨魂玉液来吧。”
青烟也愣了半晌，才领着话出去了。
我斜斜望了她一眼，无意地扯了扯嘴角，道：“你身子有孕，不宜饮酒，陪我说会子话便好。”
锦瑟微微笑道：“旁的酒不可多饮，只是这梨魂玉液是可以的。正所谓，空一缕余香在此，酒香之醇不低竹叶青，留人之醉不低女儿红，似酒却也非酒。无酒之浓烈，却多一缕梨花的香。”
我悠悠然抬眸，道：“原来你我饮酒都是六爷教会的。这样的话，平日里六爷最喜言说，如今处得久了，你果真也有了他那番腔调。”
锦瑟顿时红了脸，不再与我说话，待青烟奉上了一壶梨魂玉液来，才缓缓为我斟了一杯，一边向青烟道：“你下去吧。”
青烟应了一声“是”，才匆忙退下了。
我抬手举起一杯，一饮而尽，入口即尽，毫无当日辛辣浓稠之感，不禁低低吟唱起来：
“空城晓角，吹入垂杨陌。马上单衣寒恻恻。看尽鹅黄嫩绿，都是江南旧相识。正岑寂，明朝又寒食。强摧酒、小桥宅。怕梨花落尽成秋色。燕燕飞来，问春何在，唯有池塘自碧。”
“锦瑟你听，这一句‘怕梨花落尽、成秋色’写得多好？”我歪着头问她，不知不觉早已红了眼。
锦瑟独自饮完一小口，见我伤神，道：“我原以为陵桓王是姐姐心上的人，却不知姐姐心里，早已深深喜欢上了君上。红木书案上那一叠厚厚的纸笺，都是姐姐写给君上的么？”
我轻轻一笑，“你怎么晓得？”
她道：“姐姐失了孩子，昏迷期间，君上唤我来看过姐姐。那日这屋里只我与君上两人，那书案上的一叠纸张恰好被风拂落两页儿在地上，我刚想前去捡起，不想，君上竟弯身去捡了，姐姐可还记得那纸笺上写了何字？”
我先是一愣，旋即拂手笑笑，歪着头道：“写了那么多，我怎么记得？不是又写了什么丢人的话吧。”
锦瑟扑哧一笑，眼里竟是凉薄，“是丢人呢。那是当年元稹悼念亡妻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季女韦丛的那句诗，唯将终夜——”
惟将终夜长开眼，报答平生未展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