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尝言，开到荼靡花事了。然而，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后廷，才知道静待一场姹紫嫣红渐渐成为虚幻，闲看一次花开花落竟成一场无休的牵念。宫里的这些花，仿佛从来都开不倦怠，一袭花期未了，便早有另一大片接踵而至，久久看了，便再也不觉花开的时候珍贵，花落的时候可悲。

所谓孤独，不过是时光静好，云淡风轻，在原来天真无邪的年纪却偏偏觉出了骨子里的透凉。盼望生命多一丝波澜不惊的时候，可它却经不起心中潮起潮落。抬头时，只有那一柱檀香袅袅，漫不经心地迷蒙了双眼。

光景如流，燕子山狩猎如期而至。

当我独自站在楼上，望着那一支长长的队伍出发时，弈璟便在那最中间的位置。远远望去，一身耀眼的金色长袍，他在人群中那样显眼，那样高大，甚至威震天下。

他忽然一个转身，我猝不及防，只能立马转过来低低俯下身子，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，只盼望这半米的城墙能够严严实实挡住我微弱却显眼的身姿。

我不敢转身，不敢再望他，哪怕只望见他威武的背影，我也深觉心中难过得快要窒息。我总是会想起当晚他冷清锐利的眼光，他漠然凌厉字字锥心的话，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散。

直到楼下那一声撕心的马蹄声不断响起，我知道他此刻不会回头了，他出发了。我才缓缓站起来，回过身。看到弈璟的背影，在浩瀚的天地之中极为苍凉和落寞，仿佛这辽阔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策马向前。

也许我的故事里，相爱只是为了疏远，相遇只是为了别离。我苦笑，为何十年的想念，十年的孤独却抵不过一句无奈的谎言呢？

在这喧闹的凡尘，车水马龙、浩浩荡荡的凡尘，本该如水一样的光阴，偏偏苦涩地像一碗陈茶，原本可以结痂的伤口，却被敲打地鲜血淋漓。那种深入肌底的痒，那种刻入骨髓的痛，都随着一起看过的花开花落、云舒云卷，而更加深刻见底。

如果我只是四爷放在你身边的一颗棋子，没有过去，没有情爱，没有将来，或许我此时再也觉察不出心痛的感觉，更不会因一个孤独的背影而伤情，而痴心，而执着。

昨夜西风凋碧树，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。

只是不知，原来天涯这样远，是望不尽的。

待到狩猎行军渐行渐远，远得再也看不到了，我方从高楼上下来，回眸望去，仍是黛瓦白墙，天辽地阔。

青烟兜了件木兰青镜花绫长披风为我系上，见我伤神失落，便揽了我下了楼，一边道：“左右闲着，娘娘也有几日不曾出来了，何不去别的主子宫里坐坐。”

我淡淡一笑，瞥她一眼道：“紫曦不在，庄姐姐身子不适，我倒是想不起来能到哪坐坐。”

正转过静竹园，忽一想，便道：“去皇后宫里吧。”

凤吟宫，映雪殿，檀香袅袅。

皇后身边的宫女绣眉静静坐在殿外长廊上剥核桃，一袭粉白掐花对襟宫装清雅灵透，发髻上别一支银镀金穿珠点翠花簪，犹是动人。她见我来了，忙搁下手里的核桃夹，便走来向我行礼。

我微笑道：“你既在外头，想必皇后娘娘此刻正在念佛经了吧，怪我来的不是时候。”

绣眉忙摆了手笑道：“娘娘只在堂前坐着喝茶，并不曾在念经，容奴婢进去通报一声。”

我道：“多谢姐姐。”

她欠了欠身子，进了殿中片刻，便出来与我道：“婕妤娘娘进去吧，皇后娘娘等着您呢。”

我微微致礼，便携了青烟进去。

皇后正坐在暖榻上饮茶念书，一身家常的云霏妆花缎织的海棠锦衣，外披一件逶迤白梅蝉翼纱，却是肌理细腻，色泽素丽。发髻也未仔细梳理，只用一支蜜合色水晶发钗随意绾着，像极了水上一朵干净的睡莲，风姿清然。

我时常想着，这样的女子，前世定然是佛前一朵青莲，清净无尘，抑或是莲花仙子那样飘逸绝尘的女子也未尝不可。

我莞尔笑道：“娘娘在屋子里怎么也不遣了人在一旁伺候着，反教她们都待在屋外，如此未免劳心了。”

皇后嘴角浅浅一勾，如细雨轻烟拂过江南小巷，声音也是闲散通透如细珠蒙玉，“习惯了一人看书吃茶，她们一个个在旁站着，反倒教本宫心里不自在，看书也没有那样好的兴致了。”

我笑道：“娘娘说的极是，这世上再没有事情比一个人的时候翻书好了。”

她静静放下青花瓷杯，沉吟片刻，道：“宁婕妤腹中的孩子似乎快满三个月了，本该在殿中仔细养着身子，今日原就风大，如何却出来了？”

我微微一怔，缓缓敛了笑意：“整日坐在殿中，从不见外头的花儿开得这样繁华热闹，便寻了由头出来散散，不觉便到了皇后娘娘这里，还望娘娘莫要怪罪嫔妾失礼的好。”

皇后淡淡笑道：“怎么会怪罪。前几日见了君上，仿佛脸上不痛快，不知……可是璃月的缘故？”

我惘然一愣，只淡淡笑笑，默默无语。

皇后也不再提，幽幽道：“只是昨日西凉传来捷报，罗廷轩大人刚至西凉，便协助西凉太守冯宗祥誓死抗敌，击退了西北姜国来犯大军，立了大功，君上大悦。”

我默默听着，也不言语。

“璃月，我给你说个故事吧。”

我一怔，抬首时皇后云嫣清净如莲的眼眸正望着自己，仿佛一面剔透的镜子，照见了我沉静却凉薄的面容。

云嫣面容缓缓，笑意淡然。

从前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，她家境殷实，聪明伶俐，才艺双全。这世上有过无数追求她的男子，想要娶她为妻，只是她一个也不愿嫁。她要嫁的如意郎君，定要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。因此，她一直等待那个会让她深爱的男子出现。

有一日，她去庙会散心，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之中，偶然远远望见一位年轻男子，令她怦然心动。她心中明白，那个男子就是她一直苦苦等待的良人。她无论怎样努力，可都穿越不了拥挤冗杂的人群，无法去到他身边，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愈行愈远，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。

少女将那男子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中，她遍寻四处，却始终找不到当日庙会中令她一见倾心的男子。唯有每日晨昏礼佛，烧香祈祷，盼望佛祖保佑她能再见到男子一面。

终于，她的赤子之心打动了佛祖。

佛祖问她，你果真想再看到那个男人么？

那少女点头答，是，倘若只再见一面也好。

佛祖又道，若要你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，包括爱你的家人和此刻幸福的生活，并且，你必须修炼五百年，才能见他一面，你可会后悔？

少女回答得坚定执着，只想再见心爱的男子一眼。

于是佛祖将这少女化作一块大石头，经历四百九十九年的风吹日晒，少女都不以为苦。只是在这荒郊野外四百多年的孤苦日子，少女从不见一个人再次经过，她满怀希望最后几近绝望。

最后一年，荒野之中来了一个采石队，当时城里原是正在建造一座石桥，相中了女孩化作的石头，将它凿成条状，成了石桥的护栏。

就在石桥建成的第一天，少女就见着了那个教她苦苦等了五百年的男子。男子自然不会发觉有一块石头正痴痴地望着他，却见他行色匆匆走过石桥，瞬时消失在女孩的视线中。

佛祖问她，你可满意？

她面容苍冷憔悴，疯狂地摇头，道，为何只让我成为桥的护栏？若是许我铺在桥的正中，或许我能抚摸到他的身子了。

佛祖道，若想触碰到他，你还须修炼五百年，你可愿意？

女孩道，愿意。

很苦？

不怕。

不后悔？

不悔。

佛祖这次女孩将变成了一棵大树，立在一条熙来攘往的官道上，每日都有许多人经过。日日人山人海，望穿秋水，思念却难相见的痛苦让她饱受折磨。五百年的修炼，不过换来一场擦肩。如今又是五百年，只是她知道，不到最后的时分，男子便不会出现。

终于等到最后一日，男子如她心中所想、所念，一袭白衣，俊美潇然，玉树临风。女孩一如前世一般，痴痴地望着他，但心中却无往日激动。

这一次，男子并没有匆匆走过。因天气闷热，男子望见了路边那棵大树，于是他走到树下荫凉，靠在树根上睡了过去。

那棵大树，正是等了他千年的女子！如今，他紧紧靠在她身边。然而，她却无法开口说话，无法诉尽这一千年的相思眷恋，只能将树荫聚拢，为他遮挡住毒日头的照射，多给他一丝丝的清凉。

男子只睡了片刻，急着赶赴下一处，便起身欲走，却又忽然回头轻抚了一下树干，作为对她遮阴纳凉的感谢，而后，依旧像五百年前那样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