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心中猛然一颤，才意识到了便立时将踏出的脚步收了回来。

青烟蹲下身子，伸过手去摸了摸地上的石板，抹了石板上些许屑子，置于手上轻轻揉搓，又放到鼻前细闻。

我不禁奇道：“可看出来是何物？”

青烟怅然起身，面色如土，略略顿了顿才道：“回娘娘，若奴婢没有猜错，这是蜡油。”

蜡油，蜡油……

我咬一咬唇，下意识抚了抚腹中的胎儿，后背已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，两条腿也不住地发抖。许久静下神来，抑制住心中惊惶，才发觉青烟一只手已被我紧紧攥出一片白痕。

嘴角不由扯出一丝冷笑，我深叹一口气，对青烟道：“多亏你眼尖，若是方才不注意，我肚子里这块肉恐怕就没了。”

青烟亦是绷紧的神经刚刚松开，缓缓静下气，才道：“奴婢从前服侍过几年德瑜太妃，太妃年轻的时候便患了眼疾，老来眼睛更是不好，奴婢每每搀着她出来走走，都小心着看看脚下。如此几年下来，走路时便时时注意看路，早已成了习惯了。方才也是见那石板色儿较之往常有些不同，微微泛着光，这才反应过来了。”

我在心里喃喃，若不是有青烟，我在这宫中岂不是寸步难行？

青烟顿了顿，又道：“娘娘，这采薇园东面是昭阳宫的主位郑妃娘娘，往南一些是清芷殿的顾贵人。”

“顾……贵人？可是原先的顾美人？”

青烟颔首道：“正是，前些时候刚刚晋了位份。只因她父亲虽官职不高，可她却是徐先龄大人的外侄女。这其中道理，娘娘想想也明白了。只是——郑妃与顾贵人与娘娘素无过节，她们为何要这样做？”

我摇摇头，冷冷道：“未必。何人会傻到在自己的宫门口行凶呢？我倒觉得，有人想一箭双雕，害我腹中孩儿，再顺其自然嫁祸给郑妃。”

青烟咬咬牙，面有不甘之色，朝着前面梨花树人影的方向低低嗔道：“若非那凶手跑得快，定要抓来细细审问，究竟看看是何人在幕后主使！”

我默默攥着她的手，一边走，一边道：“这事儿先不要声张，你且暗中留意着。还有，”我顿了顿，提醒她道：“你月底去内务府时领用料时，多留个心眼儿，看看哪宫的娘娘这月多要了蜡烛记了档的。”

青烟淡淡微笑，只是略微多了些冷涩，低声道：“娘娘想得周全，奴婢记下了。”

风吹过时依旧带着暖香，海棠开得灿灿似火时，那十里桃花早已谢了一半，明媚鲜妍能有几时呢，不过是才下眉头，却上心头罢了。

午膳后，玉容端了茶来给我漱口，一边笑道：“今儿凌丞相五十大寿，朝里朝外可热闹着呢，就连凌妃娘娘也家去了。”

我唔了一声，也没有多问。

依照祖制，女子进宫为妃后，只有位分高的，抑或深受荣宠的才准许娘家人进宫探望。再者，便是晋封二品妃位以上的妃子方可回家省亲，一生也不过那么一次，如此已是盛极。

弈璟本就宠着凌珞惜，纵容一次两次又有何妨？何况，凌妃身份特殊，原就是帝君的表妹，这样高贵的身份，回一趟凌府恐怕也是家常了。

我嘴角不禁划过一丝苦涩，我的爹爹娘亲、父皇母后，如今在何处呢？

今日是个极好的天气，到了酉时天色还敞亮着，直到酉时三刻灰暗的夜色才慢慢笼罩下来，我痴痴望着天边那抹显目绚丽的绯红、金黄，不由淡淡笑笑，这明霞似乎永远都消不去似的。

待到夜色十分浓黑了，清河门内外的长明灯却点燃了起来。

弈璟是要从那回来的。

今晚凌府想必是异常的热闹，当朝帝君携凌妃亲自登门贺喜吃酒，那是多大的荣宠呵！

我心中黯然，早早便已躺下，却被窗外明亮的灯光干涩着眼睛，微微眩晕，教人久久难以成眠。夜阑人静，只觉风吹叶拂的声音不住地响，几声寒鸦应和着孤鸣，熏炉中焚着的云摩香悠悠散着不合时宜的清澈气息。

微微有了浅浅的睡意后，却模模糊糊听到耳边有人轻唤：“璃儿……璃儿……”

我几乎是扯开惺忪的双眼，却见到弈璟握着我的手，温和地望着我，道：“璃儿怎么睡这样早？”

“弈璟……”我喃喃，竟不知眼前之人是真是假。

待神色微微静了下来，才嗅到弈璟身上淡淡的龙涎香，还有一缕浓得化不开的酒香。抬眸望见他清亮深邃的眸子，正映着我素净的容颜。我浅浅一笑，正是我的弈璟呢。

他微微有些熏意，轻轻扶我坐起，道：“先莫睡去，朕带你去一处地方。”

我微微低头，脸色一红，道：“我衣服没穿好。”

弈璟也不迟疑，解下自己身上的青黑龙纹披风裹在我身上，淡淡道：“走吧。”却听外头看守的福子惊叫了声“君上”，弈璟也不理，只管拉着我的手出了莹欢殿。

我心中隐隐担忧，弈璟原应该在丞相府吃酒的，怎么这个时候孤身到了莹欢殿？却又不想人惊扰，只单单带了我一人出去，莫不是喝醉了酒，这会子乱了性子吧……

正思虑着，却见弈璟侧过头来，唇角微微一撇，笑道：“你放心，朕没醉。璃儿……”

我“啊”了一声，不知他要做什么，只仿佛喝醉了酒的人都道自己不曾醉，然后便是一大通胡话……

弈璟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些，道：“璃儿，抓稳了。”

未等我完全反应过来，忽觉身子已倏然悬在空中，脚过之处竟是温软和绵的夜风，回头望见弈璟英挺的侧颜，晚风拂过额前掉下的一缕青丝，更衬得他五官棱角分明，精致隽爽。微微酒香透着轻风掠过我鼻尖，是醉人的暖熏。

这样在空中夜飞的感觉真好，我从未想过有这一日，在弈璟身边也能飘飘若仙、踏月无痕。仿佛想起《洛神赋》中的句子，“休迅飞凫，飘忽若神，凌波微步，罗袜生尘。动无常则，若危若安。进止难期，若往若还。”临风而立，飘摇而居，果真让人心动不已。

听得耳边微微一响，弈璟踏过两片极薄的砖瓦，绕了两个弯子，只觉脚底踏过一棵高树上的枝桠。却见弈璟嘴角一勾，转眼间便到了城楼最高的地方。

我暗暗道，不愧是无为道长的弟子啊，轻功这样好，带我飞了这许久了，也见他微微喘息，仿佛同无事一般。

抬眼望去，危楼之上离天空仿佛只有一丈的距离，繁星点点，月如银盘，浸润着莹亮清澈的气息。比之清河门外那一长排彻夜不灭的长明灯，这夜空中的星星仿佛更亮了些。

这里的风，也是清澈的。没有寒塘渡鹤影，没有冷月葬花魂，没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，也没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。只有弈璟身上淡淡酒香，迎合着风中星子和月光朦朦带点微寒的轻柔的心怡。

从前一个人的时候，总是不敢孤独地望着夜空，怕莹白的月光中会照出自己寂寥的影子，那是流入心底的孤寂。

我沉吟许久，望向他笑道：“为何带我来这里？”

他淡淡一笑，如水目光中映着一枚皎洁的月亮，侧头对我道：“带你来看星星。”

我微笑道：“只是看星星么？若是我没有猜错，此时你本应在丞相府吃酒席、陪凌妃的，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？”

他缓缓道：“璃儿，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？”

“什么日子？”我脑海中想过无数遍他抛下凌珞惜，抛下丞相府的一切回到莹欢殿来瞧我，然后带我来到这里只是看夜景的缘由，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今夕是何夕。

他目光中悠悠晶莹，深黑的眼眸像独立风中苍古清秀的寒梅，淡淡道：“今日是你母后的生辰啊。”

母后的，生辰……

我心中一恸，原来今日四月初七，是我母后的生辰。我倒是忘了，弈璟却记得十分清楚。

母后逝去七年了，可是我至今仍忘不了，她还在的最后一晚，父皇悲痛跳下城楼，母后用父皇赐给她的镶金匕首割断了脉搏，那样明亮鲜艳的血红色滴落在玄聆韵的琴弦上，母后脸色苍白得像冬日飞檐上的厚厚的一层积雪，愈发的白，愈发的冷……

从那以后，玄聆韵再也没有人碰过，如今却辗转在我手中。也是弈璟一片苦心，那么好的琴，也是母后最爱的琴，弈璟将它交到了我手里。时隔数年，在我恢复记忆后，每每看到琴盒里静静躺着的玄聆韵，都觉母后自始至终都在我身边，那琴里，始终都是有她的味道的。

天边那颗最亮的星，在满天繁星之中这样的出挑，仿佛是母后在天上静静望着我，在苍茫的夜空中知我懂我，守望着我，亘古不变，妙不可言。

想到这里，我不由缓缓一笑，静静靠在弈璟肩上，低低道了一句：“弈璟，你怎么这样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