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十五是太后的寿辰,本应好好庆祝一番,因今年天气冷得快,各宫添置衣物比往年多了一倍,下个月又是郦嫔小皇子的周岁生辰,接着便是年关将至,到处都要花银子,这才不曾大办。
看素日里太后的装扮,便知她原也不是节俭之人,若只和帝君、后妃几个人一起用顿饭未免显得简单随意,便差人请了京都怀阳城著名的“花弄影”戏班进宫来表演,众人一同看几场戏,也算热闹热闹。
说来也是凑巧,如今班主的名字便是云破月。
云破月,人称“破月公子”。云破月来花弄影,云开月出,花影婆娑,让人一联想起来便觉空灵韵致,境界全出,此戏班恰恰是如此。
如果说五年前云破月还不曾来到花弄影,那么今日的花弄影必定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戏班,根本不会有今日名动天下的辉煌成绩。
云破月的名字,确实比“花弄影”三个字要响亮许多。
我虽未曾亲眼见过,却时常听闻破月公子之名。花弄影戏班素来以演绎爱情主题的戏曲而名闻天下,而云破月所演绎的每一个角色,都能让人过目难忘。
据说,他是世间唯一一位唱功可与美貌平分秋色的男子。
他演花旦时,形容俊俏美艳,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,花容尽展,有沉鱼落雁之姿,闭月羞花之貌,一颦一笑间勾魂摄魄。
他演青衣时,一身风尘,凄楚动人,唱一曲梦碎哀愁,岁月浮沉,总能一步步颠倒众生,明知是戏,却往往令人深陷其中。
他演小生时,一袭素衣,面如冠玉,优雅无尘,令人目眩。粉面含春,浑然天成的美貌,胜过世上任何娇艳的女子。
无论是青衣如水,抑或是凤冠霞帔,他总能演绎出绝伦的风采。若不是已知他是男子,恐怕世人将他当做一名女子来看。
世人皆把他夸得天上有,地上无,我却也不是十分相信。
然而,戏子无情世人皆知,他的每一个角色皆是在浓浓的脂粉下,演绎着世态万千、真真假假。繁华落幕后,却很少人见过他本真的模样。只知他唱腔可细腻婉转,可清朗浑厚。他容貌绝俗,更胜女子。
花弄影戏班原只是坊间名不见经传的小戏班子,自从破月公子加入后,便逐渐声名鹊起,发展到今日已名声大噪。
云破月却有个怪癖,只到王侯贵族之家唱曲,寻常人家、贫贱之地从不涉足一分。因此人们时时会将他冠以追名逐利之名,再如何貌美,不过只是个优伶罢了。
再多的坊间流传,也不如亲眼一见。
我心里正如其他人一般期待和激动,却又隐隐有一丝看不起这种追恩逐宠之人,就如同一块无瑕的白璧,却甘愿在俗人的手里把玩,在尘世最耀眼的地方供人观赏,享受那高高在上的虚荣。
今日的寿宴群芳荟萃,我也不愿惹人注目,只穿一身淡绿锦棉裙,静坐席间。
太后是今日寿宴的主人,一身大红牡丹金珠绣锦宫袍,青丝盘起,簪一支华丽赤金凤钗,足足十寸长的凤尾盘桓在发髻上,雍容大气,极为华贵。
太后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,虽容颜依旧莹润,身段也仍然窈窕,但日日料理后宫杂事,还有时不时的小病小痛,使她不复往昔容光焕发,增添了几分疲惫神伤之色。
打理后宫本应是皇后的职责,可皇后却偏偏是那样温和安然的性子,素来不爱打理这些琐碎,只能慢慢教给自己的侄女凌珞惜,自然操劳许多。
席上端坐着的是太后,太后两侧是弈璟和皇后,后宫嫔妃按位分依次分坐下来,我入宫时候不长,位分也尚浅,位子离弈璟较远。
席上有几个陌生的面孔,原是我不曾见过的,说穿了便是几个失宠已久或从未得宠的女子,在席间依然谈笑风生,衣饰也光鲜亮丽,丝毫不露黯然憔悴之色。
皇后今日极为素雅,只着一件雪貂领碧青薄烟长裙,唯一醒目的便是颈上一条孔雀绿翡翠珠链,在众多浓妆娇艳的女子之中拔节而出,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清净绝俗。
凌妃一身烟罗紫云纹小袄外裳,衬得肌肤莹白胜雪,斜簪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,美貌也丝毫不输皇后。
弈璟穿得倒也随意,一身浅金色锦袍,浓浓黑发垂至腰间,宁眸微闪,唇角浅勾,原淡雅出尘的模样却挟带着一丝矜贵,安静从容却偏偏与生俱来一种狂傲之气,无奈却用他幽雅绝世的丰姿欺骗着世人,让这些美丽的女子纷纷拜倒在他的石榴裙,不,是浅金袍之下。
他若生在寻常百姓之家,只娶我一人为妻,我必日日炫耀,逢人便道“这是我孟璃月的夫君”,真真羡慕死那些女子。
宫中舞姬还未进场,我暗暗往席前瞧了一眼,弈璟正捏着一只精巧的翡翠杯在手里打转,思绪仿佛徘徊在九霄云外。
郦嫔怀里抱着十一个月大的婴儿,低头逗弄着,那孩子的脸蛋圆嘟嘟、水嫩嫩的,倒是不喜哭闹,安静得很。忽然咧了嘴笑了一下,把众人都逗乐了。
郦嫔住着他的小手向太后挥挥,含笑道:“峥儿快叫皇祖母,恭祝你的皇祖母洪福齐天——”
太后慈目笑道:“峥儿真是乖巧可爱,日后必成大器。郦嫔也是辛苦你了。”
郦嫔微微欠身,嘴角轻扬:“多谢太后。嫔妾如今只管带这孩子,其他其他便什么都不想了,如何算得上辛苦呢?若他日后成才,也是托了太后和君上的福气呢。”
郦嫔身边的凌妃轻哼一声,清冷的声音悠然响起,“都快一周岁的孩子了,怎么竟还一句话都不会讲?便是寻常人家的野孩子,这时候也会叫一声爹娘了。”
我暗暗轻叹,凌妃说话果真犀利,但在这个场合似乎火药味很浓。
郦嫔此时的表情也不好看,但碍于身份,只得尴尬一笑。
席间一直未说话的郑妃略理了理妆容,继而笑道:“婴儿说话的时间可说不准,天赋不同,时早时晚,不过——凌妃妹妹又不曾生过孩子,如何能知道婴儿何时会说话呢?”
我本以为终于有人出来打圆场了,可听到郑妃后面这句,又忍不住捏了一把汗,以她的语气,恐怕轻而易举便燃起凌妃心中不忿之火。
太后自然不会迁怒自己的亲侄女,仍是一脸和善,道:“如今帝君膝下只有峥儿这一个孩子,他日你们怀了龙裔,自然晓得做母亲的辛苦。孩子这般大时,不会说话也是常有的事。”
我只这样淡淡看着她们,也不插话。
后宫之中向来母凭子贵,如今只要峥儿安好,郦嫔便是百岁无忧了。然而,那许多没有孩子的女人,便只能整日唇枪舌剑、尔虞我诈了。
皇后云嫣一直不曾说话,只淡淡饮着酒。
弈璟恰恰也是平静得出奇,食指蹭着酒杯,思绪在外。一场歌舞过后,江明匆匆跑到弈璟身边,在他耳畔低语几句。弈璟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犀利,嘴角却恍若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弈璟随即起身,匆匆扔下一句“前朝有事”,便向太后告了退。
太后也不多问,似乎对自己的儿子极为相信。的确,大赵的天下是先祖和先皇打下来的,但如今国力的蒸蒸日上,多半是弈璟的功劳。
前几日,我也曾担心弈璟在应付凌少乾一事上会有所为难,不过现在看来,担心总是多余的。凌少乾并没有如愿坐上骁骑参领的位置,弈璟却封他做了正四品的光禄大夫。
光禄大夫只掌管着朝堂内外的一些琐碎的杂务,说实在点便是个有名无实的散官,处处都可管,却也是处处管不了。
郦嫔的父亲也正是这样的官职。
然而,这个官足足高了骁骑参领一阶,俸禄也涨了一倍。凌朝天的算盘打错了,却也只能俯首谢恩了。
却不知今日又是何事,如此匆匆忙忙,连太后寿宴都顾不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