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记得一日春光大好的时候，我斜斜倚在翠羽宫温软的榻上，听墨染说起她与弈璟过往的点点滴滴。

墨染头一回见到弈璟的时候，是在温伦将军在府中设下的酒宴上。当日正是温伦将军四十大寿，请了许多朝中大小官员、故交好友，弈璟安安静静地坐在这一群锦衣华服的男女之间，年少英姿，神清骨秀，却只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衫，终究引不起旁人注意。

弈璟初初继承大统，许多官员还不曾见过他的模样，此次在将军府也只是以微服私访为由头，路过将军府邸顺便讨一杯酒吃，也随意看看朝堂外的风势。因此弈璟只坐在最不起眼的暗暗角落，便是连温伦将军也不曾发觉他的存在。

然而，尽管如此不甚起眼，墨染却还是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他。

彼时墨染的父亲只是将军府一个小小的参事，而她是府中打点的小丫鬟，这日在宴席上替人斟酒。

与墨染一同斟酒的丫鬟似乎晓得弈璟的身份，在递送弈璟那一桌时，悄悄在那托盘上十杯酒中最右角落的那杯投了一抹白粉子，而恰好被墨染撞见了。

那丫鬟绕着桌子走了一圈，给人人递上一杯酒，最后那杯有毒的，恰好给了弈璟。墨染见势，不疾不徐走到弈璟身边，故意匆忙走过时用宽大的袖子拂过弈璟的酒杯，转身望向弈璟，弈璟也望着她。墨染仍装出一脸惊怕状，道：“奴婢失礼，公子的酒污了。”于是随手取走那杯毒酒，顺势从手中的托盘中重新放上一杯清酒递到弈璟面前。

那时墨染还不认得弈璟，更不知他正是当朝天子。

至于那丫鬟，也不知是何人所派，竟大胆潜进将军府欲谋害弈璟，墨染默默记下了她的模样，可那丫鬟自那以后却也再寻不到踪迹。

后来有一日，墨染陪将军夫人上街买东西，却猛然抬眸望见温伦将军着一身便服远远走来，身旁站着一位清朗俊逸的玄色华服男子，墨染一下子想起来，他正是当日在酒宴上那位白衣少年。然而，令墨染好奇的是，堂堂从一品的大将军竟跟在一位少年郎身边，谦恭有礼，丝毫不敢逾越。

弈璟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到了墨染，只是目光仍是淡淡，匆匆一面掠过，就同温伦将军往天香阁酒楼去了。

这是墨染第二次见到弈璟，她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，但并不确定。

那日晚上，温伦将军把墨染和他父亲唤到书房去，告诉她帝君要纳她入宫为妃。墨染旋即想起街上遇到的男子清秀高贵的面容，一入宫门深似海，如今轮到自己，却不知是喜是悲。

那时墨染才十五岁，仍是纯真美好的年纪，她的父亲并不愿意她入宫为妃，却无奈于帝君命令不得不遵。

墨染第三次见到弈璟时，她已经是翠羽宫的庄美人了。毕竟相思，不似相逢好。看到弈璟一身深黑龙纹锦袍出现在自己跟前时，她才轻轻抿嘴一笑，在心里默默说出了一句话：不思量，自难忘，与君一回眸，相思千万结。

墨染与我说起旧日与弈璟相见相识的场景时，眼眸中总有一缕幽幽的光亮，仿佛亭亭于池间的白莲花瓣上一滴晶莹的露珠，在早晨悠缓温和的阳光下淡淡放出剔透的光芒，模糊了千百个日夜里迷蒙的眷恋。

初见时的匆匆一面，他们都恰好认真地记得了对方的模样，再见时，花褪残红青杏小，燕子飞时，绿水人家绕。弈璟的感情仿佛是帝王家与生俱来的微妙心绪，自然而然地便将她纳入后宫之中。而对墨染，却是“从别后，忆相逢，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，犹恐相逢是梦中。”

我手托着腮帮静静地望着她，不禁想起一首诗，于是脱口唱了出来，“车遥遥兮马洋洋，追思君兮不可忘。君安游兮西入秦，愿为影兮随君身。君在阴兮影不见，君依光兮妾所愿！”

墨染温和一笑，道：“你我何尝不是‘愿我如星君如月，夜夜流光相皎洁’？何故要来挖苦我呢？”

我一直觉得，墨染是一个很好的女子。我所有的小心眼、小家子气，在墨染这里总是会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。那时至今，我也并不曾讨厌墨染，甚至会认为墨染这样的女子，就应当得到弈璟的爱。

即便有些时候，我会觉得弈璟真正爱的是她，而并不是我。

“娘娘，这是安南王妃遣人送来的云摩香。”青烟淡淡笑着，递上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。

我缓缓打开，轻轻一嗅，“‘被石兰兮带杜衡，折芳馨兮遗所思’，不错，正是这个味道。”我将那木盒随手搁置一旁，道：“宫里也不多了，你留一些下来，其余的送去翠羽宫给庄姐姐吧。”

青烟应了一声是，便默默退下了。

凌少乾的案子尚未尘埃落定，时间一晃便到了六爷出征的日子。

因着六爷身份特殊，贵为皇室子弟，出征这日，帝君、朝臣，以及后宫妃嫔，但凡有一些身份的人都要到清河门城楼为六爷饯行。

这日起了个大早，梳洗，正装，着一身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宫装，发髻高高束起，簪着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，额前贴一枚烧蓝镶金花钿，耳垂挂两串红宝石滴珠耳环，便是从不曾戴过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今日也一应齐全了。待全部穿戴完毕，整个身子已经重得直不起身。

耳畔只听玉容一直笑道：“娘娘穿上这一身真是好看，今日是大日子，旁的娘娘都穿得正式，可由不得娘娘随意的了。”

我默默望着镜中的女子，不禁莞尔一笑。

步入清河门楼下正巧遇到了墨染，于是一同走上城楼。墨染亦是不比往常淡雅素净，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望仙裙，上着芙蓉色蜀锦短装，雍容华贵，不失优雅。

上到清河门时，弈璟、皇后、几十名前朝大臣已在城楼上等候，只有太后身子不适并不曾来。弈璟一袭明黄宽袖龙袍长身而立，单单一个背影已是英姿飒爽，君临天下。皇后云嫣一身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华丽端庄，乌发上簪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，亦有母仪天下的风范。

放眼望下去，城楼之下二十万雄狮黑压压的一片，浩如江海，气吞山河。我不禁叹服于大赵将士庄严肃穆的气势，静得听不到一丝战马的嘶鸣，也没有一点刀剑的铿锵，却教人屏气凝神，震慑于其雄浑之气。而六爷一身古铜色甲胄坐于战马之上，立在队伍的最前方，离我百米之远却仍教我目不斜视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雄姿。

弈璟长袖一挥，帝冕上的十二白玉珠旒缓缓而动，那张俊秀绝美的容颜在流珠之后更显英气逼人，龙袍上龙腾沧海的图案栩栩如生，明黄耀眼的锦带在风中阵阵飘起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子威仪，长声唱道：

岂曰无衣？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，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！

岂曰无衣？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，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！

岂曰无衣？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，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！

城下士兵听完亦是跟着唱了起来，一时之间战鼓齐鸣，军歌震天，气势恢宏，令人震惊。

一曲终了，只见六爷长矛高举，大喝一声：“出发！”

于是数十万大军闻声而动，井然有序地以必胜的姿态往城外出发。

我一时之间惘然想起战场之上荒芜仓皇的场景，“鼓衰兮力竭，矢尽兮弦绝，白刃交兮宝刀折，两军蹙兮生死决。降矣哉，终身夷狄；战矣哉，暴骨沙砾。鸟无声兮山寂寂，夜正长兮风淅淅。魂魄结兮天沉沉，鬼神聚兮云幂幂。日光寒兮草短，月色苦兮霜白。伤心惨目，有如是耶！”

昔日父皇与哥哥出征时，母后不肯让我前去城楼看大军出发，我心里一直与她置气，总觉得错过了一场恢弘盛宴。如今见到了，心底却深觉沉重压抑，愈觉悲伤，这乱世中能有几人泰然处之！

城门大开之时，不知可是我的错觉，只觉六爷隔着那样远的距离，竟有那么一瞬悠悠回头望了一眼！

我下意识地望向皇后云嫣，却仍是冰冷肃重，高雅端庄地看不出一丝眉目微微而动的痕迹，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城下征人，目不转睛，只是仿佛身形清瘦了许多，在风中的身影苍凉了许多。那一身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映着天边未散的红霞，如血的艳丽。

只是，我应当不曾看错吧。

六爷临行之前，最后一眼看的人必定是她，也只会是她！

这匆匆见着的一面，竟是此时此景。他策马出征，天涯路远，而她独卧青灯，庭院深深。那个令他倾尽一生狂放不羁，却在醉酒之中悲凉地痴痴唤着的名字，云嫣，云嫣……

她是深宫里高高在上、母仪天下的皇后，亦是他烙在心上的一颗朱砂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