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以来，崇明宫都是一座孤独的楼，而紫霄殿是这里面最为空寂的殿。仿佛只那一道不高不低的门槛，将弈璟与天下苍生分隔开来。进宫之前，我本以为自己只会是深宫红尘里最最平凡的看客。可却不曾想过，有这一日，我深深陷在这座孤独的楼中，踏进这道门槛，是喜；踏不进这道门槛，是悲。
将近一年的光阴穿庭而过，有时候也想，自己为何活得这样认真，因为一旦认真，生命便再不可能平静得像一碗清澈的水，而是像那一簇簇缠满紫藤的花架，没有乔木的依托，便会苍白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上，一片荒凉。
莹欢殿离崇明宫很近，近得不过片刻的时间便已至宫前，近得一路上盛开着的粉色海棠我还未看够。
殿外的小方子见我来了，也是笑吟吟来迎我，道：“娘娘身子还不见好，今儿如何亲自过来了？待奴才前去通报一声吧。”
我淡笑颔首，只是心里微微有些透凉，从前我来紫霄殿时，往往是直接走进去，不用通报的。而今，的确有些不一样了。
进去紫霄殿时，弈璟正在御案前看折子，我仍如旧日一般行至紫金兽纹大鼎，顺手添上一小块龙涎香，让清明简静的香息缓缓透出来，不至于熄灭。这样简单的动作，却恍如隔世。
弈璟淡淡抬眸扫了我一眼，道：“不是教你躺在床上休养么？这样不听，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办的事？”
我静静走到他身边，望了望他手边的青瓷杯盏，心里一冷，道：“君上从不教宫女进来伺候么？小方子也忒不仔细了，这茶都已凉了。”
弈璟嘴角轻轻一勾，轻笑道：“朕刚刚说道一句你下面的宫人，你便来数落朕的奴才来了。”
我浅浅道：“帝君一直以仁德治天下，只是若是做事不仔细的奴才都有罪，那么这宫中不知要多出多少冤魂了。”
他只盯着手里的奏折，并不看我一眼，只淡淡道：“你是为了青芜？朕并没有要将她怎么样。你不顾惜自己的身体，却在病中下床到朕这里，只为给她求情么？”
我微微一怔，旋即淡淡笑道：“她如今算是我的心腹之人了。毕竟年轻，难免有不稳重的时候，只是我这次小产，与她并不相关啊，君上略微惩罚一下也就算了。”
弈璟幽幽道：“这可未必。她待你真不真心，你看不出来么？也许你忘了许多事情吧。”
我奇道：“怎么说？”
弈璟轻轻放下折子，道：“你忘了上元之夕与朕出宫遇刺的事情了么？偌大的皇宫，也只有你流心殿和朕崇明宫的人晓得。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，岂会有刺客掐好时间来刺杀朕呢？”
我道：“即便有人透露风声，那也不足以证明是她啊。”
弈璟轻诮一声，眸光中闪过一丝冷意，望着我道：“朕没有说一定是她，但也许是她和其他人。璃儿，你还记得一日陈太医去你宫里为你把脉么？她竟端了山楂糕来给你吃。”
我忙急道：“她当时不知道。”
弈璟道：“但凡服侍宫中有孕的妃子，一切饮食都要经过严厉的盘查，才可给主子食用。这样简单的道理，便是第一日进宫的奴才也懂得其中道理，她岂会不知？却贸然端了山楂糕上来。”
我怔怔低头沉默了一会，想不到理由来回答弈璟。
弈璟语气仍是淡淡，又道：“你宫里的宫女有人心向外的，你却不自知，也是朕的疏忽。若那日陈太医没在莹欢殿，朕想不到后果会如何。”
我想起当日在玉华宫外，弈璟因为我长跪殿前，下令杖毙凌妃宫女鸣萱一事，今日会以同样的手段处死青芜么？
沉吟许久，心中忽觉不寒而栗，道：“青芜性子不好，偶尔会有些急躁，这些我不是不知道。那日她也是见我胃口不好，才自个儿做了山楂糕，只是想我爱吃才会如此，我不相信她有意害我。”
弈璟微微叹一口气，道：“紫曦的死，是朕的疏忽。朕已下令对你一概封口，她当时在场，却又登时跑过去与你说了。朕说到这里，你还对她有十分信任么？”
我默默摇了摇头，只觉头脑昏沉，心中抑郁难平。
这时，外头却匆匆进来一人，正是小纪子，他也不顾我在，微微欠了身子对弈璟道：“君上，有鸽子飞过来了！”
弈璟颔首笑道：“不错。”
我仍迷迷糊糊不知所云时，弈璟却已抓紧了我的手，起身对我道：“朕带你去看看真相。”
“去何处？”
弈璟道：“暴室。”
掖庭暴室是关押宫中患有疫病的、犯了错的宫女或妇人的地方，和牢狱并无差别，从前我并未涉足过。掖庭离帝妃居住的地方甚远，在宫中一处极僻静的地方，庭外一簇簇大大小小、红得冗杂的悬铃花，耀眼却极为荒凉。
比起当日待过一段时间的静心苑，这掖庭更显阴暗潮湿。静心苑是清朴而孤冷，掖庭更多的是一种隔世的苍凉。
弈璟带我在掖庭外停下，我抬头望见一扇极小的天窗，用三道铁栏杆封住，只有一束淡淡的阳光可以照进去。
我奇道：“这是关押青芜的地方么？”
“是，她就在这里面。”
我微微一惊，问他道：“为何不带我进去？”
弈璟面色平静，眼眸微微眯上，似笑非笑道：“朕不是带你来看她的，等会子你自会知晓一切。”
在掖庭外站了许久，竟见一只白鸽从小小的窗口飞出，我心里一惊，却忽见弈璟身边的小方子急急唤了身后的侍卫喊道：“快！快拦下那只鸽子！莫要让它飞走！”我竟从未见过小方子这样的焦灼和急迫。
旋即便身后便有侍卫发出一支冷箭射中鸽身，那鸽子立时受伤落下。小方子匆匆跑过去捡起那只受了伤的鸽子，递给弈璟，颤颤巍巍道：“君上，这鸽子仿佛已经没气儿了。”
“哦？”弈璟抬眸望了望他，悠悠然道：“你就不想望望它飞去何处？”
小方子和那名发冷箭的侍卫立时慌忙跪倒在地，操弄着哭腔道：“君上恕罪，奴才无意弄死这只鸽子，只想着将它射下来看看书信中究竟是为何物，却不想这一箭竟射死了它。君上明察，奴才并非有意啊！”
弈璟也不理他，只静静解下白鸽腿上的字条，清晰地显现着用鲜血写成的两行小字。
我急道：“上面写了什么？”
弈璟嘴角一扬，将字条放在我手里，道：“你自己看。”
我缓缓启开，只见那字条上血水还未干透，仍然可以闻得一丝丝极血腥的气味，是刚刚写成的没错。
“身在掖庭，三日可出。”
我的手不禁狠狠颤抖了几下，心里恍若瞬间被掏空。青芜啊青芜，你明明说过你并不识字的，可这“掖庭”二字后廷能有几人写得出！
“三日可出”，她定是断定我会为她求情，她知道有我在，弈璟必定会将她放出来。我哀哀地望着这几个鲜红醒目的字，原来一直以来，青芜都在算计我！我原以为她只是粗枝大叶，却不想她的心思单纯只是蒙骗我的假面具！
想到这里，不禁凄凉一笑。进宫来的大半年，我一直小心翼翼、如履薄冰，却被身边最信任的人算计！若非她“及时”告知我紫曦的死，我的孩子……也许还好好的……
我怔怔望向弈璟，问道：“你要如何处置她？”
弈璟目光恍若无味，淡淡一笑，道：“既然她觉得自己三日之内可出，朕便遂了她的心愿。”
我仿佛懂了弈璟言外之意，他要将青芜继续放在我身边，只要青芜还在宫中一日，必然会再有所行动，到时候抓住她的把柄便可轻而易举了。只是他日青芜从掖庭暴室出来，我还能像从前一般平静么？
正欲离开，却看见小方子和那侍卫仍跪在地上颤颤，却听江明在一旁对弈璟道：“君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二人？”
那小方子登时吓得面色青白，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，额前已鲜红一片，哭道：“君上饶了奴才吧！奴才并非有意为之啊！”
弈璟眸光淡淡一扫，并无不忿之色，只淡声向江明道：“你替朕问问他二人是听了谁的指使，还有青芜是何人所派，将那幕后之人找出来。只是一点，不要打草惊蛇。此事你亲自去办。”
弈璟撂下这话，是要将小方子打入地牢无疑了。他回头看了一眼暴室上方的铁窗，又道：“今晚可将青芜放出来了。”
江明应了一声“是”，便令人将小方子和那侍卫押了下去，自己也一同跟去了。
弈璟凝视我一会，道：“你如今已经晓得青芜的心思，日后更要格外小心，切不可教她暗自钻了空子伤害到你，朕亦会加派人手保护在你左右，你身边出了这样的人，朕也有责任。。”
我微微颔首，只是一直默默。
他道：“璃儿，朕还是喜欢你唤朕的名字。”
我怔怔许久，恍若未闻，耳边只有明净清朗的风携着紫藤花悠悠转转的香气拂过鼻尖，在清澈怡然的空气里悄悄拨动我如流水潺潺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