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将晚，四月里的暮色愈发比从前敞亮了许多。从天际缓缓显出的一弯新月浅浅勾勒出夜色的轮廓。绿溅红匀，海棠春睡，桃花照水，几颗并不耀眼的星子随意散落在树桠枝间，在拂过晚风的垂枝里映出一抹让人痴见的莹亮。
人间四月，芳菲落尽，唯独在这陌生又熟悉的赵国皇宫里，花开得这样齐全，这样明媚。
刚刚脱下素雪绢裙外的苏绣月华锦衫，却觉身后有一双手忽然搂上我的腰，身子一软，便被他紧紧揽住。
淡淡寒兰，幽幽茶香。
弈璟安然在我耳畔呵气如兰，温润的唇沿着耳垂一路缓缓吻下来，在我脖颈间轻轻咬磨，所到之处皆生出邪魅诱人的暖息，欲让人沉醉。
我努力自持，本想不露声色，嘴角却不禁溢出一丝浅笑，道：“弈璟别闹，这屋外还站着人呢。”
弈璟俯首，下颔紧贴着我的肩，双手顺着腰肢向前抚摸，游弋到我的小腹，听他微微轻笑一声：“朕想摸摸朕与璃儿的孩子，有何不可？”
我佯嗔道：“孩子再好，也不过一个月大，都未成形呢，君上便是日日抚着也不见得长得快。素日里君上与璃儿好倒是不妨事，如今璃儿有了身孕，也不便与君上行闺房之乐了。”
“哦？”弈璟淡淡一笑，“你要赶朕走？”
只觉小腹前那双手缓缓向上移来，触碰到胸前微微散开衣裳掩着的皎白莹润，温热的鼻息投在我的侧脸。我顿时两颊飞红，只觉耳边滚烫地烧起来，低眸时之间脖子至胸前低处皆已绯红一片。
他低低一叹，心中似有万千愁绪，吐纳之间只离我肌肤不过半寸，轻道：“若朕不是皇帝，不要那后宫三千也罢，朕有你一人便足矣。”
忽看到弈璟垂至我胸前的一绺墨发，我缓缓吹一口气过去，那绺发微微而动，心也随着他绵绵的情话酥软到了极致。
我心里一番踟蹰，良久才浅浅一笑道：“弈璟这句话便是说笑了。天下那么多女子，弈璟想得谁不可？所谓‘十五入汉宫，花颜笑春红。君王选玉色，侍寝金屏中。荐枕娇夕月，卷衣恋春风。宁知赵飞燕，夺宠恨无穷。沉忧能伤人，绿鬓成霜蓬。一朝不得意，世事徒为空’，后宫那样多的好女子，弈璟莫要辜负芳心才是。”
弈璟嗤笑，唔了一声，又道：“朕不是汉成帝。”他顿了顿，“朕若没有记错，璃儿当年爱慕朕时，她们当中些许人还在襁褓中吃奶呢。这份长情，何人可及得上你？”
我面上微微一红，想起幼年往事，不禁笑出声，却碍着面子，又佯嗔道：“君上也是很宠爱凌妃娘娘和庄姐姐呢。”
他笑得咳了一声，连唤了两声“璃儿”。
我也不应他，却忙诌了别的话来，斜斜望了望窗外，道：“今儿月色极好，海棠花儿如今也开了，弈璟横竖也无事，兴致也这样好，倒不如去到那花前月下，观花赏月，总比在这殿中闷着的好。”
“朕是只恐夜深花睡去，故烧高烛照红妆啊。”却听他淡淡笑着，低低在我耳畔轻道：“有你在此，朕哪也不愿去。璃儿，璃儿——”
我“唔”了一声。
久久不见他说话，我微微抬眸，见他唇角微微有一丝淡笑，才听他道：“你便是朕的良辰美景，赏心乐事。”
弈璟沉吟许久，又道：“珞惜小时候很像你，墨染，她曾经救过朕。”
晚风微凉，惊起树丫间几只难眠的宿鸟，偶尔也听到风吹海棠的幽转轻拂，暗夜里静得仿佛可以听到鎏金大鼎中袅袅燃起的紫烟的声音，时而幽幽暗暗，时而如火如荼。
次日晨时，我随意披了件八成新的水碧色披风便去了延禧宫望太后。阳春白日风在香，虽已是春日，不及冬天里霜风凄紧，清晨却依旧是有些凉瑟瑟的寒意。
我有了身孕的事情宫中上下已然皆知，无上荣光下不知藏了多少冷眼讽刺，料想此时必不能锋芒尽显，须得事事谨慎小心着，才教青烟命下人撤了宫辇，也如平时一般散散，走去延禧宫。
太后仿佛很是喜欢春日的海棠，延禧宫外栽种了好些。忽然想起有诗曾言秋海棠道：“半卷湘帘半掩门，碾冰为土玉为盆。偷来梨蕊三分白，借得梅花一缕魂。?月窟仙人缝缟袂，秋闺怨女拭啼痕。娇羞默默同谁诉，倦倚西风夜已昏。”
人为悲秋易断魂，却不知那花亦有人情。比起秋海棠的戚戚瑟瑟，春日的海棠花犹显得柔和多情，幽香自媚。宫中的海棠虽不比空谷佳人出尘脱俗、幽独清高，却也已芳姿妩媚，足够撩人心弦。
不知不觉看了这海棠花许久，竟忘了时辰，到了延禧宫时各宫妃嫔都已轻敏而至，独我一人姗姗，忙俯身给太后、皇后、凌妃、郑妃等人请安。
太后也毫无愠色，只赶紧赐了座，目光仍是慈祥。
却是凌妃在一旁冷笑道：“宁婕妤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，肚子里多了块肉，自然比我们这些人贵重些。”
我来时匆忙，如今才抬眸细细看她，只瞧凌妃一身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，发髻间横簪两支银镀金穿珠点翠花簪，唇色如朱樱，肤色皓如凝脂，一枝红艳露凝香，华丽冠绝，艳若桃李。
这样好的风华，我也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。
太后也不恼，微笑着向我道：“哀家平日见你身子弱，前些时候又受了重伤，却不曾料想你却是个有福气的，入宫不足一年，便已有了身孕，也难怪帝君宠你了。若他日顺利诞下皇子，实乃我大赵之福啊。”
皇后也在一旁浅笑，道：“如今后宫也只有郦嫔生下了小皇子，宁婕妤也有了身子，来日必定还会有许多孩子的。”皇后着一身晚烟霞紫绫子云纹衫，华丽却清雅，一如春日海棠雅人深致，丽貌脱俗。
我微微欠身，恭敬道：“太后、皇后素日里潜心礼佛，保佑我大赵国，君上亦是福泽深厚，哪里才有嫔妾的功劳？嫔妾也不敢居功。”
却听郑妃轻叹道：“只可惜许贵人是个没福的。”
太后挥了挥手，似乎面上有些不悦，道：“好端端提她做什么。”
郑妃微微一愣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，惹得太后不爱听，便赶紧笑了笑掩着惊慌之色，笑道：“您瞧嫔妾这张嘴，尽提那些不祥之人，该打该打！”
郑妃是擅长察言观色之人，面上看去似乎一团和气，却是心思缜密，懂得见风使舵、审时度势之人。然凌妃却将悲喜、怨乐都尽数写在了脸上，只瞧着她一眼，便知她心中不爽快了。
太后抿嘴笑笑，道：“你们都还年轻，君上也是血气方刚之人，哀家此时还不愁他。”良久，太后目光中忽又有几许忧虑之色，语调微微黯然：“只是，帝君出宫遇刺，哀家心里总是担忧，一连这两月都寝食难安，日日拜在佛前也总似瞧见了当日行刺的场面，想起来便觉心中骇然……”
太后神情中疲惫悲虑，一手撑着前额，坐在榻上微微喘息，富春姑姑忙过去扶着。太后微微一挥手，似是极其乏力，富春姑姑会意，向着我们道：“太后身体不适，诸位娘娘都请回吧。”
众人才纷纷去了。
我心中微微有思潮翻涌，太后疼君上的心，护大赵的心，旋即让我想起当年我的母后，那个身在幽深宫廷院落，心却在纵马疆场的女子。
我记得自父皇御驾亲征后，她亲自带人出宫安抚征人之后、孤苦妇人，冬日家家送去棉衣棉被、炭火蜡烛，不教一家人寒心。
然而，母后何尝不是柔肠百转的女子，她的万缕悲辛，千番离恨，寸寸相思，不过化作晶亮碧眸中淡淡几滴清泪，硬是被心里那一抹执着与坚强生生地咽下，午夜梦回时，她何尝不悲伤？
青青河畔草，绵绵思远道。
远道不可思，夙昔梦见之。
梦见在我旁，忽觉在他乡。
他乡各异县，展转不相见。
枯桑知天风，海水知天寒。
入门各自媚，谁肯相为言？
客从远方来，遗我双鲤鱼。
呼儿烹鲤鱼，中有尺素书。
长跪读素书，书中竟何如？
上言加餐饭，下言长相忆。
……
玄聆韵，一曲断人肠，这是母后常常抚琴弹唱的歌儿，每每唱道“远道不可思，夙昔梦见之。梦见在我旁，忽觉在他乡”一句时，声中更是哽咽。谁人不知战马沙场之苦，可又有谁知闺中思远之愁？
长相思，长相忆。
长相守，长相安。
路至采薇园近处，忽见梨花树后匆匆掠过一个人影，我心下一惊。青烟也见到了，朝那边喊了声：“是谁？谁在那儿？”
许久无人应和，那人影却似早已去了别处，我淡淡笑着：“想来又是哪个宫里的丫鬟奴才冒冒失失怕见着人，才跑掉了。不必管他，咱们走咱们的。”
刚往前行了两步路，倏然只觉脚底一滑，却听青烟惊呼一声：“娘娘小心！”